大凉国都姑臧 明王府
暮春时节的夜,月明星朗,万籁俱寂。
今日宫里送来的公文书简又在我身边垒了一大堆,多是些边关军报、流民逃窜之类的,看得我心情沉重,浑身燥热,即使只穿着轻纱深衣,却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梆——梆——梆!”三声更鼓从门外慢悠悠地响过。
忽然,门被推开了,但我面前隔着一扇架白绢四折屏风,看不清进来的是谁,便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立在几案边的剑。月光把那人的身影投在了屏风上,影子晃了两下,跪下道:“殿下,王妃来见。”
原来是值宿的守卫。
“请王妃。”我答道,摇摇头怪自己大惊小怪,然后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襟,上面沾了几点墨。
随即,王妃绕过了屏风,手里还捧着一个青色瓷盅,笑意盈盈走过来:“晚膳你没好好吃,现在估计你也饿了,我来送点吃的给你。”她散挽着云髻,素颜无妆,青灯下的身形娉婷袅袅。
我迎上前,接过瓷盅,搀着她到榻上一起坐下:“书兰,又辛苦你了。”我闻到了绿豆的香气,的确有点饿了。
书兰解下腰间的罗帕擦了擦我额头的汗珠,嗔道:“都三更天了,皇帝怎么还在让你批公文?”
我苦笑道:“你也知道,最近赵国又犯我南境,战事不断,现在要处理的棘手事太多,今日府上的传书吏都不够了。”说着,我转身拿起几案上的一卷裹着金镶边朱红色丝绸的书简,掂了掂,“这是今天皇帝给我的诏书,让我全权处理国事,他明天又要去甘州巡狩了。”
书兰瞥了一眼诏书,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又用指尖戳着我的胸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该!这么大个国家,皇帝他自己不管,什么事都扔给你做,你就老老实实替人家做呀?累死你算了!”
“累死我你怎么办?”我笑了,随手把诏书丢在几案上,握住她的手,让她靠在我怀里,轻轻拥着她,头抵着头,“我知道你心疼我!”
“就你贫嘴!”书兰笑道,她顿了顿,问:“今天皇后又召见你了?”
“对,依旧是赏赐。”我说。
“我知道,侍卫把东西送来后,我都看过了。只是......”书兰摆弄着我的衣襟,看了看上面的那几滴墨迹,犹豫着说。
“什么?”
“只是......为什么皇后每次赏赐你时,总会送一个方寸大的小金鼎,里面还放着一块绣着丁香花的金丝罗帕?”
“是吗?皇后也没提起过呀?”我疑惑道。我从来没认真看过那些赏赐,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我见过皇后绣丁香花。
书兰忽然伸手抱紧我,小声说:“但愿没有事。”当然,我也希望没事,这些年总过得如履薄冰,天性乐观的书兰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书兰沉默了一下,推开我坐了起来,端过放在几案上的瓷盅,掀开盖子,用调羹搅了搅,舀起一勺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递给我:“我煮的绿豆汤,饿了吧?快喝!”
“好啊,你做的绿豆汤最好喝了!”我接过瓷盅,舀了一勺送进口中,一股清甜的凉意瞬间浸润了口齿,再把已经熬化了的绿豆沙慢慢送下肚,享受这一份清凉,燥热居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呼——真的好舒服。
“你没有把汤冰镇一下?”我心满意足地一勺接一勺喝绿豆汤,书兰则跪坐在几案前,替我磨着墨。
书兰停下动作,回头瞪了我一眼:“那你胃寒犯了别找我哼哼唧唧!”
“好好好,我的管家婆!”我起身跪坐在她身边,嬉笑着舀起一勺绿豆汤送到她嘴边,“来,一起喝!”
书兰只抿了一口,催促道:“好了,你快喝,批完公文睡觉!”
“嗯!”
大凉国都姑臧 皇宫
今日皇帝要启程去甘州狩猎,我带领百官恭送皇帝出城。
一大清早,我来到勤政殿外等候旨意。正在和其他官员闲聊时,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刘真从殿内走出来了,其他官员都向这个“笑面虎”拱手致意。刘真脸上挂着笑,一边回礼一边快步走到我面前跪下问安。我扶他起来,他却神神秘秘地说:“明王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我点头。
他带我到偏殿内站定,满脸堆笑,年纪不大却习惯性地弓着腰,穿着红袍活像一只红虾,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殿下,皇帝陛下此次前去甘南狩猎,少则一月,多则未知,这国事都交给您做主,陛下——”说到这里,他扭头瞟了一眼站在殿外台阶下石狮旁的几个蓝衣谏官,又接着说:“陛下可能不放心您呐!您看......您看这如何是好啊?”
哼!果然又来敲诈我。这家伙是个饕餮,不把他喂饱了,搞不好他在皇帝跟前吹两口风,或者教唆谏官上书皇帝弹劾我,皇帝耳根子软,根本架不住他们这些人胡闹腾,回头要是给我惹出麻烦来,那岂不是很难收场?
“刘公公放心,明日孤会派人到贵府看顾,不必多虑。”我拍拍他的肩,笑道。
“还是殿下您好说话!”刘真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请便!”我示意道。刘真弯着腰去了正殿,侍候皇帝启程。
这个刘真,他本是前朝官宦人家子弟,其家族曾对抗我朝,先帝恨之入骨,本朝立国后,立即下令屠杀了他全族,只有尚在襁褓中的他被残忍施以宫刑,养在掖庭,活了下来。七岁时因聪明伶俐被选为太子伴当,随身侍候比他小三岁的太子,因此他与太子关系极好,而今太子已是皇帝,但还是对他言听计从。不过此人极为贪财,却不爱权,还算是好应付的。
太阳升得很高,快到中午了,一切仪式才结束。
皇城外,看着皇帝浩浩荡荡的队伍越走越远,我发放了百官,正欲登车回王府处理政务时,一个绿衣小宦官趋步过来跪在我脚边:“明王殿下请留步,皇后有请!”
我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回皇宫的皇后仪仗,华盖下坐在步辇中的皇后被一群衣着花花绿绿的宫人簇拥着走远了。
我解下佩剑交给随从,嘱咐道:“车驾留下候着,其他人都回去吧,上复王妃,孤迟些回去。”然后才示意小宦官:“带路吧。”
小宦官立即起身,低着头朝皇宫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走在我左前方带路。
白墙金瓦的皇宫,大凉最高贵的人居住的地方,我不记得来过多少次了,可我并不喜欢它,总觉得这里太过沉闷,就连空气都充满着压抑,让人很不自在。用皇后的话说,这里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狱。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四年前先王薨逝后,二十岁的我被宣召进宫,袭封第二代明王。当时皇帝也才登基两年,他比我大十岁,是先帝长子,顺理成章成了太子,次子是陇南王,可这太子极为顽劣,从小不学无术,对治国理政毫无兴趣,只钟爱打猎。
在登基后,他几乎对国事不闻不问,只顾着玩闹,朝野内外大小事均交付先王处理。先王曾有开国定基之功,我家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先帝和皇帝都极信任先王,所以先王薨后,皇帝便将国事移交于我了。
皇后是宋国公主,比皇帝小两岁,当初宋国皇帝在夺位内战中为得到大凉的支持,就将自己的小女儿送来做了太子妃。但太子登基后,对她的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碍于宋国的面子,虽然将她立为皇后,却不再待见她,皇帝很快又大肆搜罗女子封妃封嫔扩充后宫,彻底把她抛在了九霄云外。
说起来,皇后也是个可怜人,想想历史上那些政治婚姻,能善终的有几个呢?这么好好的一个女儿,到头来只是个政治牺牲品,若是生在平民家,说不准还能得到一世幸福......
正在胡思乱想,小宦官忽然立住脚,转身对我说:“明王殿下,皇后寝宫已到,请您稍候,容奴才先行禀报。”
很快,小宦官跑出来控背躬身道:“殿下,皇后有请!”
进入寝宫偏殿,小宦官就退下了,我穿过一段走廊,前面守在内室门口的一个紫衣侍女推开门,带我跨入了这个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地方。
向内一路走去,连拐角处都挂着金纱帷幔,金丝镶嵌的丁香花纹装饰着墙壁,藤蔓蜿蜒着爬满了四壁;脚下红色的地毯上也是金线绣的丁香花纹,密密匝匝,构图却又恰到好处;头顶上方圆圆的琉璃小天窗中射下来惨白的日光,照亮了地毯上的一簇丁香花,那金线闪着刺眼的光。
这房间都被黄金饰物包裹着,多么沉重的华贵,我不禁想起皇后的感叹:“真像个金丝笼啊!”
又跨过一道格栅门,进入内室深处,隔着一道薄纱帷幔,我看见皇后正跪坐在一方凉席上专心致志地做女工。
她已卸下了盛装,略施脂粉,未挽起的黑发如瀑,一身绣着金色暗纹的素白丝绸轻便袍服衬着她单纯而忧郁的年轻面容,匀称曼妙的身材和这身简单的衣服产生了强烈共鸣。说实话,刚才那套繁冗奢华的皇后华服穿在她身上时,虽然很合身,但总有点儿不相称。
带我进来的那个紫衣侍女示意我留步,随后撩开帷幔一角,快步走到皇后身边跪下轻声提醒道:“娘娘,明王殿下来了。”
皇后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看向我,和往常一样,她的目光中溢满了欣喜,就是那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神情。我一直不习惯她这样看着我,每次来见她,我都有点局促。
我低下头躬身行礼:“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挥挥手,对站在帷幕外侍候的四个侍女说:“你们都下去吧。”皇后的声音很好听,清晰而温柔。
四个侍女诺诺而退,关上了格栅门,很快,外面的那扇厚重的木门也吱呀了一声就安静下来了。
“殿下请坐。”皇后轻启丹唇,伸手示意道。
“谢皇后。”我撩起帷幕走进来,跪坐在她对面的凉席上,低着头不看她,默默无言。
皇后也没说话,我静静地等着,看着她一针一线在罗帕上的轻舞,一串丁香花在上面渐渐绽放开来。
此情此景,正是“软翠冠儿簇海棠,砑罗衫子绣丁香”的真实写照啊。
皇后很快就绣完了,她从绣绷上拆下来那方罗帕,展开,举到眼前,凝望着上面的那簇淡紫色的丁香花,露出了一抹微笑。
“殿下,好看吗?”皇后问道,那神情像一个等待被夸奖的小女孩,她弯起的嘴角让我忍不住想起了书兰。
那簇丁香花就像从那块罗帕上长出来的一样,活灵活现,似乎都能闻到它的花香,那种浓郁而柔和的馨香。
我欠了欠身,由衷地赞道:“好看,皇后手艺很好。”
皇后起身离开她的凉席,毫无顾忌地挨着我跪坐在了地毯上,正要说什么,我却赶紧起身离开凉席,跪在地毯上拱手道:“皇后请上座。”
皇后一愣,继而轻轻笑了:“殿下不必多礼,这儿没有其他人。”
“虽无人,礼不能乱。请皇后上座。”
“好吧。”皇后依旧微笑着,一举一动极其优雅,她跪坐到了我的凉席上,紧紧地挨着我,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温度,甚至嗅到了她身上那缕淡淡的丁香花熏香。
我居然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以前来见皇后,只是对坐着说话而已,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虽说我大凉也仿行中原汉人的礼制,却并不那么严苛,但皇后这样的举动,还是让我觉得很难接受。
我微微地挪了挪身体,想离皇后远一点,不期被她察觉到了,她歪着头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眼眸像是有定身法一样定住了我,我不敢再动。她把双手搭在我右臂上,凑近了一些,问:“殿下怕我?”
“没......没有。”我额头上沁出了细汗,脸也有些发烫,很局促地回答。
这内室并不热。
皇后依旧浅浅地笑着,把那方罗帕绕在手指上,然后抬手举到我额头前,竟然要为我擦汗!我偏着头刚要躲,皇后却按住我的胳膊:“殿下别动。”我只好僵着身子直挺挺地跪着,憋着气,蹙着眉,抿着嘴,那样子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皇后被逗笑了,一边轻拭我的额头一边说:“殿下为何如此紧张?我只是想替你擦擦汗而已,你看这天气这么热,你穿着朝服都出汗了。”那手帕上也有丁香花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脾,似乎那是一串真的丁香花。
“谢皇后关心。”我红着脸低头谢道,感觉到我右颊上的那条旧疤痕在随着心跳一起突突地用力跳动着。
“殿下。”皇后的罗帕像羽毛一样扫过那条疤痕,拭掉我下巴的汗迹,她左手扶在我肩上,满眼温柔地看着我。
“臣在。”
“我做了件衣服给你。”皇后说着,把手帕塞在我手里,起身走到卧榻前捧起放在上面的一件叠好的衣服,重新回到我身边,抖开,原来是一件圆领墨色长袍,银线绣的螭虎纹镶边,做工很细致。
这种帝后赏赐臣下衣物的事,古往今来很常见。皇帝也曾几次赐我锦衣玉带,作日常穿着。
我接过衣服,拜谢道:“谢皇后赏赐,臣很喜欢。”
不料,皇后惊喜道:“殿下既然喜欢,何不换上?”
我有些震惊,摇头拒绝道:“这......皇后寝宫,臣不敢造次。”
“即使是皇帝见了殿下,也会礼让三分,可你......可你为何会独独怕我呢?”皇后脸上欢快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显出了落寞的神情。
“我......臣......”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有种想为她拭泪的冲动。可皇后不是书兰,我不可能这么做,可我又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在我面前哭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皇后,臣不是怕,”我叹了口气,“自古有圣人训,君臣之礼不可僭越,不管怎么说,您是君后,我是臣,这不能乱。”
“我知道,我知道。”皇后绞着手帕上的丁香花,抬头凝视着我:“可是,我不想要这君臣之礼,这是枷锁,硬生生钉在我身上的枷锁。殿下,你明白吗?”
我哑口无言,我当然明白,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知道我很刻板,因为我幼时曾生活在中原汉地被孔孟之道熏陶,骨子里形成的那种尊“礼”的思想已经很难去掉了,皇后也不是汉人,但识得汉字、读过儒书。按理说这些“圣人训”的条条框框任何一条都能掐灭“人欲”,可......唉!
我没说话,低着头避开皇后殷切的目光,呆呆地跪坐着。
良久沉默后,皇后拉着我站起来,那件长袍从我膝上滑落。
皇后慢慢绕到我身后,褪下我的黑绸大褂,任它滑落到地上,又解开了我的白玉腰带,我本能地想去接住它,却失手了,它也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我抑制着呼吸,没有动。皇后在我面前站定,伸手解开我腰间的衣带,将朱红官袍脱了下来,只剩下深衣。
“殿下随身带着兵器?”皇后看见我深衣左袖上绑着一个匕首鞘,惊讶道。
“从小生活在兵荒马乱之中,总要带件东西防身,这个习惯一直没改掉。”我带着歉意解释道,但并不想把它解下来。
皇后点点头,拣起那件墨袍,穿在我身上,又取出一条金腰带给我系上。她前前后后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很合身,像个皇帝。”
听见这话,我瞪大了眼睛,连忙抬手制止道:“皇后,谨言!”同时警惕地朝格栅门那边看去。
皇后掩嘴笑道:“殿下不必惊慌,这殿里现在真的没有其他人。”但我始终相信隔墙有耳。
正当我一脸怀疑地四下查看时,她轻轻叫了一声“殿下”就依偎在了我胸膛上。
曾经无数次遭遇刺杀的场景刹时又涌上心头,一幕幕受伤的画面飞速浮现在我眼前。我条件反射似地弹开几尺远,摆好格斗架势怒视着对方。防卫本能让我在潜意识里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周围的威胁。
等反应过来我面前的人是皇后时,我惊恐地盯着被我拔出来横在胸前做防御的明晃晃的匕首,语无伦次道:“皇......皇后!别这样,别这样......臣......臣失礼了!”
皇后手里攥着的罗帕在微微地发抖,她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但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猫一样,让我感觉不到她有什么威胁。
她走过来接过我抓在手中的匕首,缓缓把它插回我左臂的剑鞘。我努力克制自己冷静一点不要乱动。
皇后又轻柔地伏在我胸口,她身体似乎在颤抖,一只手扣着我的腰,一只手抚着我的肩膀,那楚楚动人的样子,让我恍惚间以为她是书兰。
“殿下,抱抱我好吗?”皇后小声问,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蜷缩在我怀里。
我满怀愧疚,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伸手轻轻抱住了这个像丁香花一样娇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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