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麻花辫上沾满了金黄的花粉，她在无垠的油菜地里迷失方向，慌乱地望向天空。
天空中的阳光刺眼，少女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茅草房中心的桌子上，一盏豆油灯在安静燃烧，映出昏黄的光。伊朵凑近灯火，用绣花针织一条绵长的白色花边；张三穿着军便服，蹲在地上，将牙签般粗细的长长篾丝穿插着，在编制竹器。
伊朵似乎觉察到了少女的动静，放下针线，走到床边俯身看张小三，少女轻轻地合上眼，假装熟睡，伊朵沒言语，轻轻地帮张小三掖紧了被窝。
伊朵重新坐下时，张小三微微睁开眼，那盏微弱的灯火在她眼前恍惚着晃动了一阵。
教中文的老师也姓张，英俊的脸上，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不安份的胡子根基，张小三每每燃起摸摸张老师下巴的想法时，心跳就会忽然乱了节奏。老师在讲对联，五月黄梅天，三星白兰地，这世界上还有这种随手拈来的对子，张小三觉得张老师好有才，什么都知道。
张小三不喜欢平仄压韵，不喜欢斟酌字句，就她的性格，喜欢自由，以为着，文字应该放浪不羁，但很奇怪，她记住了这不是对子的对子，多年后才明白，这根本不是对子，黄梅天和白兰地风马牛一般不相干，你对的再工整，也只不过是个笑话，充其量是个游戏而已。
据说，亊物都是有关联的，关键是你能找到那个点。更多年以后的一个雨季，垂垂老矣的张小三在房间独酌，透过江南朦朦的细雨和柔软的慈孝竹林，她看到了张老师刮净胡子的英俊面容，隐约想起那对子来，原来，黄梅天确实和酒有关系，如果是白兰地，更能添一分浪漫，若恰值五月，那必须用三星的白兰地，绝配。原来，所有的字，都不曾凭空捏造，你想要懂得，就要有足够的耐心。
清早醒来，张小三看到床头柜上一枚硕大的老鼠屎，有着灰褐色的褶皱，她厌恶着老鼠的存在，设计了无数圈套也没法根绝鼠患，这一次，它们猖獗到在睡榻旁拉屎。她四处找寻工具好铲除这颗让人恶心的干屎，一时之间却没找到。
张小三在床头怔征呆坐了几分钟，最后咬咬牙，用手直接去捡，在扔入垃圾桶前半秒钟，她感觉到了不对，再凑近细看，不是老鼠屎，它只是一小节枯败了的细小桃枝。
应该是昨天傍晚，张小三划着一条小船在王二浜里赶一群顽皮的鸭子时，穿过伸入河中的桃树，折断的枯枝掉入了口袋，洗澡前，在掏出火机钥匙香烟钱包的同时，这一小截枯枝被遗落在床头柜了。
我们所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一小截枯枝，也存在很大的空间有无数不堪的想象，问题的重点在于，你如何将它们设计成情节，并让它们顺利成章地成为一体，相互印证。
清晨，张小三不得不接受伊朵的嚷嚷，鸭棚里发现了好几枚蛋壳，其中一枚鸭蛋沒吃完，她把它放在一块切青菜的砧板上做样品，非让张小三下楼来看。
那枚鸭蛋上还粘着新鲜的鸭屎，碎裂的很不规则，朝阳透过一只装青菜用的竹蓝，在砧板上留下许多镂空的棱形。伊朵说肯定是黄鼠狼做的坏事，张小三有不同的看法，黄鼠狼吃蛋，一般只会咬一个小孔，从孔中把蛋液吸得一干二净，伊朵气急时，忽略了这个细节。
张小三想起那两只落魄的流浪狗来，它们经常窜入院子，不久前还被伊朵狠揍过一顿，哀嚎着落荒而逃，张小三没那么狠心，就前天它俩钻进围鸡用的尼龙网，张小三也没落井下石，还好心地帮助它们脱离了网阵。
这破碎的痕迹，不像细致的黄鼠狼干的，更像是饿急了的流浪狗的手法。
张小三保留了自己的疑惑，沒有发表意见，这事儿和一截枯枝有本质的不同，你可以轻易地区别枯枝和老鼠屎，却没办法断定，到底是黄鼠狼还是流浪狗偷吃了自家的鸭蛋。
各有各的看法，伊朵对，或张小三对，又或许都不对，只是，流浪狗也好黄鼠狼也好，都没有申辩的机会，就算是冤案，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时光真好，历尽千帆后，你总是可以把你的经历相互贯通，你见过的，不一定是真的。
2020年的某一天，夜归的张小三远远望见自己房间里亮着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灯光变成模糊的桔黄色，映出了窗棂的方格来，窗外，一株记不清种了多少年的蜡梅在盛开，因了灯光，在夜色中犹如一幅金黄的剪影。
张小三想起少女时代做过的梦来，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织花边，父亲蹲在地上不停忙碌着编竹器，它们可以换取微薄的收入，以换取些许裹腹的粮食。
母亲掖好了盖在张小三身上陈旧的棉被，坐回凳子时，那盏豆油灯扑闪着晃动，把张三的脸映的彤红。
其时，月光照亮了长木条子做的窗棂，和窗外盛开着的蜡梅，那个叫张小三的少女，偷偷睁开明亮的眸子，出神地看着月光，在心里默默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手中的活，来陪我一起睡觉呢？
对了，就是现在窗前的这株不知活了多久的蜡梅，在这样可人的夜色里，你可以把它看成浪漫的温暖，你，也可能会透过江南安静的空气，看到一个多甲子以前的抵力前行，那种压抑的，无法表述的温暖。
所以，你可以把枯枝误认为是一颗老鼠屎，认为三星白兰地和五月黄梅天是绝配，也可以随意地臆想黄鼠狼和流浪狗做的“好事”。
数十年前，一位少女，就着昏黄的灯光，望见月光下满树盛开的蜡梅。
耄耋之年的张小三越过满树盛开的蜡梅，望见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恍惚间，灯光下还有两个忙碌的人影，张三的脸，被光，映得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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