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

立秋过后天气终究是凉了一些，傍晚时分的风把太阳的热一点点驱散，路边的合欢花已然落尽而紫薇经过盛夏依然开得如痴如醉，那浅浅的紫，俏俏的粉随着风飘散着淡淡的香。

我走过成排的紫薇，耳畔隐约间传来秦腔戏的声音。我不会唱秦腔戏听来却觉得亲切。

“叫声相公小哥哥，你不救我谁救我……”这是秦腔戏《虎口缘》片段中的一句，是女声唱的却没有我记忆里三爷爷唱得娇嗔。顷刻间，一个不一样的黄昏，一个唱着秦腔戏的老人牵着他的老马从我记忆里走了出来。

三爷爷酷爱秦腔戏。他割草时唱，牵着他的老马时唱；扛着锄头时唱……逢着夕阳西下，他牵着那匹棕红色老马从夕阳的光里走来。那时节他走在西风的袍袖里，他的粗布衣服被风吹饱，他的脚步铿锵而有力，从他喉咙里吼出的那声秦腔响彻了整个村庄。

三爷爷不认识字，他唱的戏文全是赶庙会时听来的。逢着收麦子天气，月亮刚爬上天空，麦场上坐着一群人，他们围住三爷爷让三爷爷唱一段。

那时夕阳的光还拥抱着整个村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随风飘着，三爷爷的老马趴在草地上。三爷爷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然后用他的大拇指狠狠地摁进烟锅里，再把那烟锅在旁边的石头上磕两下。他的烟袋烟锅就挎在他的腰间。

三爷爷站起来向旁边的婶娘借了手绢，他果真踩着小碎步扭扭捏捏着然后翘起兰花指把手里的手绢随抖落了两下“未开言来珠泪落……”他一个老头模仿妙龄少女吸了几下鼻子，又用那手绢煞有介事地擦眼泪“叫声相公小哥哥，你不救我谁救我……”他的眼神比那唱戏的女子还要传神。

三爷爷从小就爱唱戏，只可惜他小时候生过天花，脸上落了几个麻子，村上有人喊他三麻子。三爷爷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却并没有太影响他的外貌，他却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他没有老婆没有儿女。

三爷爷喜欢看戏，逢着周围村子有戏他便摇响老槐树下的铃铛在村头喊:✘✘村有秦腔戏，谁去看戏！

三爷爷最喜欢热闹，逢着过年，村里有社火时，三爷爷的扮相还真吓人。不知他怎么给自己粘了一个大痦子，脑袋后面扎一能翘到天上的小辫，他嘴里叼着烟袋锅扭着腰身，抹着两个红脸蛋，那红极圆像用圆规画的，看起来格外滑稽，他身上穿着老太太们穿的衣服，就那样扭着腰身在村头走来走去，惹得人们大笑。

那时候村里人都喊我乳名，三爷爷却总叫我笨女子。

三爷爷也喜欢下棋，他时常把我拽去陪他下棋:笨女子，来，爷爷让你車马炮，让你赢！

因着他总叫我笨女子，小时候的我便叫他三麻子。别人喊他三麻子，他跟人急；我叫他三麻子，他大声地笑:笨女子！

我再回一句:三麻子！

三爷爷笑得更大声:三麻子是笨女子的三爷爷！

我说不过三爷爷大哭，为了哄我，三爷爷把我抱起来放到他的老马背上:笨女子骑骑马，笨女子骑骑马，不哭了，不哭了！

我和三爷爷下棋第一次走出当头炮时，三爷爷咧着嘴笑得极开心:笨女子不笨，这棋走的像个棋！为了哄我陪他下棋，他割草的时候总给我割好了草。

三爷爷家门口有棵老槐树，那树下常围着一群人端着老碗。夏天人们在老槐树的阴凉下乘凉，冬天人们靠着三爷爷那坍塌了一半的土墙晒太阳。三爷爷高兴的时候总会吼两声秦腔，时而是粗旷的汉子时而是娇滴滴的美娇娘。且那唱念坐打像极女子。便有人打趣三爷爷投错了胎该当个女人。

三爷爷的兰花指比女人翘的妩媚，三爷爷的眼波流转间的温柔更胜过了女子。也有和三爷爷年龄相仿的人说起三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唱戏的女子。不管那个女子到哪里去唱戏，三爷爷骑着马都要赶去看。久了倒是花前月下过一阵子，但那女子嫌三爷爷家穷，最后嫁了一个有钱人家。为此三爷爷竟一生未娶。

三爷爷的节俭是出了名的。村头吃饭人的饭碗只有三爷爷的饭碗最干净，像是被清洗过。就拿喝玉米粥来说，三爷爷喝完粥会伸出他的舌头从碗沿上一圈圈舔下去，直到那瓷碗透出亮且不沾一星玉米箦。

三爷爷爱孩子是出了名的。他坐在自家门口吃饭，若遇到馋嘴的孩子靠近他，哪怕那孩子流着鼻涕他也不嫌脏必给孩子喂上一口。

我小时候去舅舅家住了一阵子刚被婆领回村口就遇到了三爷爷。三爷爷看见我就笑:笨女子回来了！

我刻意躲开他，他拦住我:笨女子叫三麻子，你好长时间没喊三麻子了！

婆便笑:你这当爷的是讨骂！

三爷爷便用他的胡子茬扎我，他的嘴唇会亲我的脸:我就喜欢笨女子喊三麻子！

村里的老人都喊我的乳名只有三爷爷叫我笨女子。我考过试后，他必拦住我:笨女子考了多少分？

我考得好了，三爷爷必抱着我买几个水果糖来奖励我。也有我去老槐树下找三爷爷的时候，三爷爷边吸着烟边看着夕阳边哼着秦腔戏。

“三麻子，三麻子，三麻子……”我这样一喊，

三爷爷从石头墩子上站起来:笨女子，做啥呀！

三爷爷在一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倒在马厩里，他没有再醒来。村子里寂寞了好久，没有人像他一样经过田垄吼着秦腔，他的老槐树下空了很久。从那以后没有人喊我笨女子，当然他再也听不到我唤他:三麻子！

这么多年每每听到秦腔戏我必会想起他，想起三爷爷抡着手绢，眼波流转娇嗔地唱那句“叫声相公小哥哥，你不救我谁救我……”

此时我的耳畔还有声声秦腔，这声声秦腔让我想起唱秦腔戏的三爷爷，想起很久以前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