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我这两天要去一趟亲戚家,麻烦你帮我喂猪了。”
“好,放心吧。”
“丽丽,我家那一群鸭子怎么也赶不回来了,可把我家老头子急坏了。”
“您让大爷别着急,我会赶鸭子,这就去帮忙。”
叶子觉得很奇怪,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猪和鸭子,怎么妈妈都会呢。妈妈好像什么都会,会插秧,会养牲畜,甚至会剪头发,剪得比理发店还好,也会做很好吃的饭,做好看的毛线衣。
妈妈帮忙赶好鸭子回来了,还哼着甜蜜蜜这样的老歌,心情似乎很好。
“妈妈,我们家从来没有养过鸭子,你怎么能从河里把它们赶回家呢?”
“妈妈小时候养过鸭子啊,最多的时候养了四百只呢,每天一大早起来,把鸭子数好,然后赶出去,一整天就呆在河边,看着鸭子戏水,到了傍晚数好鸭子,再赶回来。”
养鸭子是很苦的事情,看过汪曾祺《鸡鸭名家》的人,大概可以窥探养鸭的苦了。”放鸭是很苦的事。问放鸭人,顶苦的是什么?“冷清”。放鸭和种地不一样。种地不是一个人,撒种、车水、薅草、打场,有歌声,有锣鼓,呼吸着人的气息。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
叶子不知道妈妈养过鸭,就像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做那么多事情一样。
直到妈妈告诉她这样一个故事: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生于1971年,是文革还没有结束的时代。她出生的时候,家里的四合院被摧毁了,当医生的爸爸得了癌症,又急又气又悲又愤之下,终于离开了人世。他是有名的中医,救过许多人,可惜医者不自医,他救不了自己,留下了温婉的妻子和七个孩子。
最大的孩子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最小的孩子嗷嗷待哺,中间的孩子调皮不已,以为家庭还是原先美好的样子,爸爸出完诊,会带一小份零食回来,然后教他们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外婆看着一群孩子,欲哭无泪,在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的四合院里,琢磨着生计。
妈妈五岁的时候,跟着姐姐跑到邻村去小小的露天剧场听戏曲,外婆恼怒地看着姐姐,让她回家干活,姐姐没有争辩,有些沮丧的离开了。她心想,妈妈真凶,会不会也骂她呢。可是外婆没有骂她,温和的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她可以再看一会儿戏曲,到傍晚,她会来接她的。
外婆没有来接妈妈,当别的小朋友们都回家的时候,妈妈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剧台,可是当唱戏的人们都要离开的时候,她有些慌了。大家都走了,妈妈为什么还没有来接我?她放生大哭,有一个戏子走到她面前,很认真的告诉她,小孩,走吧,你妈妈不要你了。然后他唱着很苍凉的戏词,走远了。
戏子的声音很沙哑,不像戏台上那样活泼,他走向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落满田野的月光,月光尽头,是一处乱葬岗。他和戏子们,消失在月光尽头,乱葬岗里没有光,妈妈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境。
当然,饥饿不会是梦境,妈妈饿到不行,开始想念中午还在嫌弃的饭来,说是饭,其实就是一锅红薯丝,中间夹着少的可怜的米。没有晚饭,妈妈在一棵大樟树的枝桠上,睡着了。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醒来看着外婆离开的方向,万一妈妈来接她,看不到她怎么办。
她时而上树等待,时而下树踱步,那一夜的月光很亮,好像漆黑的电梯里点了二十根蜡烛,照在大地上,成了她五岁最深的记忆。
第二天一早,妈妈从树上爬下来,没有人帮她梳头发,她乱糟糟的,像个弃儿,白天的乱葬岗并不那么可怕,妈妈有些好奇的走进去,然后被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跑,撞到了大舅舅的怀里。
“哥,妈妈呢?”
“你别提她!”哥哥面色铁青,语气很复杂,最多是,是愤怒。妈妈趴在他的背上,不敢在问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哥哥把她放下来,把她的头发扯得更乱,“等下一看到她,你就哭,一直哭,听到没?”
“看到谁?”
舅舅哑然,没有回答,只是到家的时候,狠狠的拧了一下她的胳膊,痛得她放声大哭,然后外婆也哭,八个人哭成一团。
妈妈八岁的时候,才渐渐弄明白那是一场思考已久的丢弃。舅舅从央求到愤怒,问了一夜,外婆都没有告诉他妈妈在哪里,只是背对着舅舅,长久的沉默,直到姨想起那个地名来,舅舅才一路狂奔到邻村,找到了妈妈。
这次丢弃,妈妈并没有怨恨外婆,只是让她开始害怕,会被再次遗弃,所以她拼命干活,来展示自己有用,不是最大的累赘。哥哥姐姐们出门干活,妈妈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她提不起水,就一路小跑,在短时间内多提几次。她学会分辨猪草,打猪草,喂猪;她跟老人家学着辨认山里的草药,采草药卖钱;她给一个理发师当学徒,拿很少的钱,但是可以不用回家吃饭;十四岁的时候,她一个人开始放鸭,从十几只到几十只到几百只,她比别人都会放鸭,拿着一根长蒿,清早带着干粮出门,傍晚回来,很寂寞,她跟鸭子说话,背诵在学堂学会的诗词。
有一次下暴雨,她弄丢了一群鸭子,在河边放声大哭,不敢回家,外婆撑着破伞来寻,她哭着说:“妈妈,我会找到它们,您别不要我。”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拽起来,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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