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不可语冰

作者: 寥寥Alison | 来源:发表于2017-12-13 21:06 被阅读29次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俊一的眼睛,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俊一的眼睛就像是一潭非常清澈的水,可是因为水中的游鱼沾了污浊,潭水便在他的眼睛里也渐渐浑浊了。那样的眼睛,让人看了心生可惜。

    在夜晚的路灯下,他的眼睛仿佛和灯光融为一体。连视线的像素都像夜晚的路灯,光滑的表面被一层薄灰覆盖,生涩粗糙,几只飞虫对着灯芯做着没有规律的碰撞运动。


    故事非常简单。

    从全部的光阴来看,人生确实是走着上行路的。然而人们也难免在螺旋状的道路上,徘徊那么一小段。

    我知道我和俊一分别的日子已然只剩下三个月,懊悔前两个月没能好好了解他。是的,就在这个应该行经上行路最陡峭路段之一的时候,我想回到那个十字路口,在螺旋状的道路上饶上两三圈。

    我欢喜的风景还没有看够,我等的消息不应该迟到这么多。我就那样固执,而又被动地认为,必然存在着一个消息,一个因为时间之神的差错而没有走向我的消息。

    三个月之前,我对俊一一无所知,然而等我认识了这么一个人,又同时被告知了与一个人分开的时间,这是段多么无奈而又薄绝的缘分!不过,可以这么说,我至今也对俊一一无所知。

    我们的教室集中在久冶楼的四到六层,我和俊一的班级恰好正对着隔着一个班级。久冶楼名取久冶成刚之意,是整个学校最旧,也是班级最多的一栋楼,非常热闹。如果能说地轻松点,A级班和C级班不过是隔着两层天花板而已,可是我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俊一的班级和我的班级就连上课时间也不一样。

    有时候觉得,彼此看不到的两个人,能够看见同一个月亮、同一棵树,听到同一声下课铃、同样的风在窗户外面梳理草木的声音,这也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了。可是,我和俊一尽管能看到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声音,感受同样的天气,却仿佛处于两个平行时空,在我注意到俊一并认识他之前,可以说,我们对于彼此来说根本就相当于不存在。我甚至一点也想不起来在认识俊一之前,我的高中是如何度过的。

    翻看那天的日记本,上面这样写着: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让两个不可能走下去的人相遇。

    然而,尽管如此,我每天仍旧要拉着文荃旷掉半节晚自习,在第二节长达两个小时十五分钟的晚自习中硬挤出一个课间休息出来。然后,文荃会陪我去看俊一,陪我在螺旋状的道路上兜上一会儿。

    我们上行一天,然后才能在一天中挤出一小段时间在螺旋状的道路上兜上一段。所以,我们永远都兜不完。

    就在那宣布A级班学生继续挑灯夜战,C级班学生则可以收拾书包回家的放学铃声里,我和文荃互相打个眼示从教室溜出来,在昏暗的楼梯间等上一会儿。

    有时我们会因为打断了老师的习题讲解而被骂。

    “上厕所怎么比写作业还积极呀。”然而我们连这些也不在乎了,在那个喘不过气的复习时期,看俊一对我们来说不仅是有关恋爱的体验,而还因为能够短暂地逃离课堂而具有了某种神奇的吸引力。

    等俊一时,我和文荃会假装聊天,聊的都是逻辑不清的话,因为我们根本无意于此。楼梯间的每半层的平台上都有一盏老旧的声控灯,磨砂的表面已经发黄,底部还积满斑点状的黑色物体。我们看看灯,看看彼此的脸,说话却不聊天,只是为了掩饰真实的目的而发出声音,很快就能从零零散散步入楼梯间的学生中看到一个清癯坚硬的身影。

    俊一不爱学习,从来不带书包,但每次放学时身边却从来都不缺朋友。这潇洒的身姿也是我所羡慕的,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被成绩单上的数字捆绑,所以俊一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我对于后进生的向往。

    其实俊一曾经和我说过,什么时候就要努力学习。一次是在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寒假里,另一次就在还差三个月毕业的时候。当然他只不过是嘴上说说。

    我问俊一:“为什么不喜欢学习呀?”

    “谁会喜欢学习呀。你这么拼命学,也是为了以后上个好大学就能轻松了吧。”

    说得我无言以对。后来我也遇到过一个初中毕业就放弃学业去做厨师的前辈,我带着佩服的语气问他:“既然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应该很喜欢这份工作吧。”

    “谁会喜欢工作呀。没有人喜欢工作的。能休息,谁不愿意。”

    我和文荃同时看到了俊一从楼上下来,身边还有几个同学。可是我可不是来等他的呀,这个时候,我和文荃就会像真的聊到了有趣的事情那样突然大笑起来,两双眼睛也笑弯了,虽然是对视着,却只看得见余光中的楼梯间。

    “你笑什么呀!”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笑声中,俊一也已经经过我们身边,和朋友一起下楼。

    你一定很惊讶,为什么我和俊一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呀。我说过了,我可不是来等俊一的呀,我只是,等他从楼上下来,经过我们身边,然后下楼而已。

    事实上,我和俊一面对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我们只在网上聊天而已。

    可是,这也不能归罪于谁。是我自己,在刚认识的时候,就拜托俊一:别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啊。

    我的秘密就是很喜欢你。这在我托朋友向俊一要号码时就被俊一识破了。

    那时他狡猾地让我的朋友传话给我:“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给号码。”

    我是直爽又心急的人,急切地要在这剩下的时间里快点认识你,所以那么大方地就说出了我的秘密。

    而俊一又是个那样温柔的人,竟然答应了,还说第二天要来会会真正的我。

    他要来,他的朋友也一起跟来。好不容易哄走了朋友,他才挠着头发走过来:“你就是苏鹿?”

    我当时正和文荃闲聊,听见他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回过头,脸上还带着上一个对话的笑容。俊一抬着的胳膊顿了顿,我猜他一定也被晃了一下眼。

    上课铃响了,我只好对俊一挥挥手,尴尬地推着文荃回教室。我不是着急上课呀,只是心里有了微微的紧张和害怕。我觉得我和俊一之间差距那么大,为什么俊一可以若无其事又这么大胆地结识我?

    每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我就觉得它已经昭示了我和俊一后来的故事:一个心思单纯地期待着,另一个瞻前顾后地犹豫着,却还是回到原来的轨道。

    于是,每一次见面,俊一如果和朋友在一起,我们都沉默以对。可是偏偏他身边从来都不缺朋友。那些闭口不言的时光起初还带着默契的心动气息,久了就会变成可供嘲笑的遗憾。

    不过网上的交流一直在继续。每次,俊一就像要刻意给我开个头一样,在我上线的时候说一句“在啊”。能说的话很少,但是聊天却可以单薄地继续。只有一次,那一次俊一和我说了最多的话,从他的小学聊到现在,聊他是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俊一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的朋友。他说自己以前也是个三好学生,直到初中时因为身体瘦弱受到欺凌,是现在这帮朋友把他从低谷拉上来。他喜欢这帮义气至上的朋友,所以他们干什么他也跟着干,他们抽烟喝酒打架,俊一逐渐也不学习了。

    俊一对现在的自己也非常失望,但是又绝对相信朋友二字,在学习的绝对至上和朋友的绝对至上之间,后者是轻而易举的快乐,他就这样选择了眼前的朋友。

    其实我对这样的俊一也是失望的,但这一点也没有折损我的感情。

    我曾经问过母亲,假设你喜欢上一个不优秀的人,怎么办?

    母亲对我的要求很高,我提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在触碰她的底线。但母亲很聪明地提供了一个令我绝望的答案:“我不会喜欢不优秀的人。”

    俊一的长相很干净,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起杂糅着阳光和水草的泠泠溪水,以及飘着丝状云迹的天空,不加任何修饰。可是这些美好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表面。

    就因为这些,我对他的那些朋友一点儿也喜欢不起来。我不知道俊一是否也感到无奈,就在他的朋友们给他陪伴却同时吞噬他的时候,他却在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定型了人生之际,不得不更加珍惜这些一直以来并肩前行的人。

    这份重视,使我无从去拆除一点空隙来改变什么。

    俊一从进入我的视线,走过我身边,直到下楼,离开我的视线,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再等一秒,就在他脱离视线的那一瞬间,我和文荃就会像原型毕露的大灰狼一样终于露出该有的笑。我笑得腼腆,她笑得兴奋。然后两个人小心翼翼而迅速地追上前去,可又互相攀住手臂随时准备要拉着对方后退闪躲。我们是去看俊一的。

    我也忘记了这个偷偷摸摸的行为是谁出的主意,抑或因为心生悲恋而不自觉形成的习惯。我们看着俊一下楼,一边躲躲藏藏,一直到他走出我们的最终观察点——久冶楼一楼侧面的办公室门口——这是我们能走到的极限了,再远一点就赶不上晚自习了。

    就这样,静静地目送俊一放学完了,我们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教室。一路上的笑声裹挟着我的心满意足,洒满昏暗的楼梯间。

    那时我会想,如果能永远这么默默的也好呀。

    常常,俊一会如同舍不得走一般突然定住脚步,害的我和文荃不得不猛地收回跑快了的步子,可还是被发现了狼狈的模样。我猛地勾着文荃的背,钻进她宽大的校服衣里去。

    可是就在这些狼狈的瞬间,我总会看到俊一定住了脚,而上半身却被朋友强行拖走的的僵硬姿势。俊一笑得没心没肺,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向楼上瞅着。那时,我往往愿意相信,在俊一心中,也一定有那么一个特殊的位置,是留给我的吧。

    昏暗的灯光却让整个楼梯间的色调都变得异常单纯了。空气在这又惊又喜的瞬间有序地流动,带走思绪,带走一切,好像又构成了某种类似幻觉的东西。

    等到似乎没了声响,我和文荃在度把头探出去,才发现楼梯间里连俊一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这是在耍谁呢!

    我放开了攀住文荃的手,两阶三阶地往下追。文荃跟在后面,大叫:“你跑那么快干嘛呀!”

    “你还不是跑得很快!”我回头看她一眼,“哎呀你快点!”

    这些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对话。在那些一边追逐一边催促的楼梯间里,我们闻到彼此的兴奋在慢慢发酵,闻着闻着,就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处境和将要面临的选择。

    我也不想一直站在暗处,但是我却不敢去到明亮的地方。

    我们一直追到一楼办公室门口,那是能看到俊一走过的最后一个“据点”。每次到这里,我心里不甘的想法就会莫名地膨胀,理智的力量因敌不过冲动的怪兽而不得不断断续续地崩溃。在某一个夜晚,那些名为“不甘”的力量终于蓄满到足够控制我的身体。

    我拍拍文荃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转角出现的俊一:“荃,你叫他一声咯。”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文荃不是当事人,当然比我勇敢呀。

    “俊一!”就在俊一和他的两个朋友快要跃出我们的视线的时候,文荃大喊了一声。

    我俩快速埋头躲在护栏后头,相视一眼,又慢慢地直起身子。呀!他们竟然还没走!我看到俊一的眼睛,俊一也一定看见了我,两个人都一下子呆住。俊一的一个朋友从墙壁那边探出半个身子,另一个朋友的手搭在俊一的肩上,两个人很潇洒地靠在白色的护栏向上望。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俊一的眼睛,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俊一的眼睛就像是一潭非常清澈的水,可是因为水中的游鱼沾了污浊,潭水便在他的眼睛里也渐渐浑浊了。那样的眼睛,让人看了心生可惜。

    在夜晚的路灯下,他的眼睛仿佛和灯光融为一体。连视线的像素都像夜晚的路灯,光滑的表面被一层薄灰覆盖,生涩粗糙,几只飞虫对着灯芯做着没有规律的碰撞运动。

    文荃一把将我从看台上拉下来。我才回过神,和文荃往回跑出老远。只是当我们再次返回看台,那条放学的小瓷砖路上早就空无一人,连声控灯都已经熄灭了。

    我的一天也随之熄灭了。我和文荃又再次回到那条上行路。

    电影《萤火之森》中有一句这样的台词:“时光总有一天会将你我拆散,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个时刻之前,也让我们在一起吧。”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但是我并没有让故事在它定会结束的三个月前开始。

    我用了全部的空闲时间来了解一个人,然后在分别的时候,只是静悄悄地说,再见。告别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过后抚平那种后悔的心情。

    西方有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喜欢一个人,我心里仿佛藏着千百只蝴蝶。

    我在分开的第一年写下了一个句子:我心里的千百只蝴蝶,现在就要放走了。

    然后,我在分开的第二年终于实现了我的承诺。

    有些事情的开始是不能用理性来思考、来解释的。不能用理性给它定性,不能用理性分析它的来龙去脉,不能用理性来正确地处理它。比如,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他没有做出任何取悦你的举动,而你却无法解释地想取悦他。这不是爱情,而是一种非常真实的体验,可能只是一时的冲动,可能那段人生就缺个寄托。

    爱情也不能用理性来梳理,但是爱情有理性。而冲动不是理性。

    我劝俊一和我毕业后去同一所学校念书,可是俊一坚持认为自己考不上。可是我知道,俊一是想和朋友在一起,去另一所中学。

    我人生第一次作弊也是帮俊一。提前30分钟写完试卷,然后凭着感觉用那30分钟用左手一键一键地摁下选择题答案。手心全是汗水,但后来听说俊一在班里开心地炫耀自己的成绩,我又觉得很开心。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点小事,真的很开心。

    我在分开的倒数第八天逃掉了一节晚自习,在楼梯间等俊一训练结束来晚自习。我想把我的同学录给他写。可是我知道,俊一也许对我没什么好说的。结果果然没有等到,俊一那天旷课了。

    我希望俊一的另一面能被净化得像表象一样阳光上进,可是劝说本身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只有事实能让人改变思想。可是,我害怕走到明处。所以我种下的种子永远不会发芽。

    分开之后,我仍旧一心一意地希望俊一能够把自己的人生过得有价值一点,许关于他的愿望,看关于他的照片,哪怕看到俊一名字的任何一个字都触目惊心。他是一轮圆月,总惹潮水泛滥。

    甚至,就在我叙述这些文字的时候,常常每隔一段就不小心写下第二人称。

    我很珍惜这份心情,坚定诚挚,纯真绝对。

    在寻找与等待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把自己搞得很卑微,甚至到了不该有的地步。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会失望;想得太过卑微又会悲伤。那时的我,在这样复杂的价值矛盾中把自己的感情变得越来越被动,心情因他而居无定所。后来我才明白,这并不是对某个人持有的特定感情,而是从俊一的眼睛里试图自我定位,可是寄托于他人的自我定位注定是偏狭的。

    终于,在我和俊一分开之后,我听到了许多的赞美。虽然不是夸我美若天仙,可那些赞美都恰如其分,出自真诚。我想,并不是因为我真的从头到脚都改变了,而是因为我从卑微中成长得更加强大。我学会了一种态度,叫做谦而不卑。

    没有人值得我去贬低自己的价值,没有人值得我去改变自己,去以为自己是相形见绌的。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存在。关键在于,你相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去释放它。

    在这一整个匆忙而又荒唐的事情中,我最最要感谢的人,就是文荃。我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遇到多少个这样的朋友:她不会因为什么意外的变故就放弃承诺,却真真正正地因为我的一点点单纯在精神层面上的爱惜与感恩就感动得落泪;她不会吝啬陪我的时间,即使说的话因为分开得太久而愈渐疏少,而再次相见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却恍惚让我觉得不过是下楼买了瓶水。

    偶尔,我还会想起那个秋日。我和文荃有说有笑,你穿蓝色衣服站在我的身后。一回头,四目相对,清凉沁人温柔。

    你博客的最新状态说:青春再见,某校再见,那人再见。

    我以为刻骨铭心的等待会带来的奇迹,最终却以平淡落幕。而所有的上行路,仍然在继续。没有因为那些走不完的盘旋小道的终端而变长或者变短。而我最终也无法知道,那些螺旋状的小路,尽头会不会也是一种很幸运的人生。

    有些事情的结束,也变得这样地无解。

    夏虫不可以语冰。

    错误非常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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