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九点多钟,我和几个同事到了殡仪馆,准备参加单位牛副局长的追悼会。
追悼会预计九点半举行,还有些闲逛的时间。
我忽然看到初中同学农武科就在隔壁停尸间门口站着,他也看到了我。我走向他,问:“你也来?是哪个不在了?”
“胡二嘛。”农武科说:“你应该记得嘛,你们一个生产队的,小学时你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要柴,一起放牛的嘛。”
我儿童时的记忆飞快地在脑海中划过。那个长着一颗圆脑袋,眼睛细细的,先是经常吃得起回锅肉,令我们生产队老少无比羡慕,却在父亲去世后家道一落千丈;还和我一起钻过箐沟砍柴的胡二,我能不记得吗?虽然小学没毕业,胡二就进山蹲牛棚给生产队看牛放牛,从此我们再没有联系过,但他小时候举手投足的形象至今我还是很清晰的。
“胡二啊?记得记得!”我问农武科:“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就五十多一点,怎么就死了?”
“脑溢血嘛!”
我嘘嘘不已。等到参加牛副局长的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我只是机械跟着别人默哀、鞠躬,脑子中总是想着那个小时候的玩伴胡二,当然,更多的是感叹他的家庭兴衰,感叹他的父亲-草医郎中胡金山。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天气晴朗,太阳还不是很热,我和同班同学胡二到县城十字街头,去瞧他爹胡金山给人看病。
那个时候,胡二是我和小伙伴们最羡慕的人了。当我们偶然从父母那里讨要到一角两角零花钱,就兴奋得不得了。可是,在胡二的口袋里,裤包中,随时都能掏出来一大把一角、两角、五角的钞票,还有粮票,一两、二两的都有,有云南省地方粮票,还有全国通用粮票。只是那些钱呀、粮票呀,都是邹巴巴的。
胡二很大方,经常到供销社买硬质水果糖请同学吃;有时候一高兴,他还会请我们几个关系跟他特别好的小伙伴吃糖果,那是一种用糯米团搓成长条状,然后放油锅里炸至表皮金黄,老远就能闻到甜香味,忍不住流口水的零食,一根要花五分钱、一两粮票的。这在当时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能吃上也算得“阔绰”一回了。
我和胡二来到他爹药摊边上,那里已经围坐着好几个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坐在一条四脚板凳上,小男孩脸色通红,哇哇大哭,手脚乱蹬,拼命想从妈妈怀里挣脱下来。
胡二他爹——认识的人都叫他胡郎中,对那女人说:“把孩子手脚夹紧。”然后,他用左手捏住孩子的下巴,孩子嘴巴只得张开,哭声顿时变成断断续续的“啊啊”声。胡郎中右手拿起一根三棱针,迅速又轻盈地向孩子嘴巴里刺了两下,接着放下三棱针,拿过一个碗来,放在孩子嘴边,说:“吐口水。”,孩子的妈妈也用右手轻轻拍打孩子后背。那孩子“噗噗”向碗中吐出了几口带血的口水。不多一会,孩子慢慢就不哭了,也不摆动了。他妈妈说:“好啦,好啦。多谢胡郎中,这孩子脖子眼生疮,已经去医院打了两天的针,吃了两天的土霉素,还不见好转。胡郎中当真是神医。”胡郎中说,“回去后再喂一次土霉素就好了。”
胡郎中又转头问一个左脚上下插了十多根银针的男人,问“还疼吗?”,那男人说“不疼了,现在感觉有点胀胀的,还有点热。”胡郎中说“可以啦,再来三、五次,你这坐骨神经痛就可以断根了。”他左手用镊子夹住一团吸满酒精的棉团压住银针部位皮肤,右手三个指头捏住银针中间,轻轻来回旋转,然后抽出银针。他边退银针还边说:“回去后尽量少摸冷水,少吃酸的辣的冷的。”不一会,银针取完,那个男人站起来,放下裤脚,拍拍左脚,提提腿,好了。
前面那女人问胡郎中“多少钱?”,胡郎中说:“随便,你想给多少算多少。”边上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胡郎中是好人,看病从来不问病人要钱,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你不给他也帮你治。反正你也去医院看过,该给多少你给多少。”那女人从贴身口袋内摸出小手巾,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五毛钱,稍微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张两毛的,把两张纸币放进了胡郎中前面的一个铝盒中,那里面已经有十多张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还有好几张粮票,十多个硬币。
胡郎中没有去看他装钱的铝盒。而是站起来,走了两三步,问一个年轻人“是不是落枕了?”那年轻人转动腰部,把脸对准胡郎中,说:“是的,疼,现在脖子不敢转,右手也抬不起来。”
“我看你刚才坐板凳的姿态,就象冻僵了一样,本来只要转转头,你却要转整个身子,我就知道你落枕了。”胡郎中说:“把上衣扣子解开。”接着,他把病人的右边手袖腿下,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胡郎中用右手握住病人手腕,左手在病人颈部、肩部不断揉搓、提捏、轻敲。
我注意到胡二他爹手巴掌肥大,手指短粗,再往上看,一张脸孔也象胡二一样,滚圆滚圆的,眼睛很细,脑袋光光的,皮肤油亮,面色红润。他背后的药摊上摆满几十种草药,十几瓶药酒,还有一盒银针,一个保温壶。
十来分钟后,只听“哎哟”一声大叫,胡郎中已经放开那男人的右手,说:“你转脖子看下,还疼不疼?”那年轻人,慢慢往左,往右转了转,“不疼了!”胡郎中又说:“你抬抬手,看能不能抬起来?”那年轻人果然抬起右手,还往前、往后各转了两大圈,眼中露出敬佩的眼神对胡郎中说:“神啦!果然不疼了。”胡郎中笑着说:“哈哈,小毛病,好治。”
胡郎中看到了胡二和我。他问胡二:“你出来给跟你妈说了?还没有吃早点,是吧?”也不等胡二答话,他已经弯腰拿起装钱的铝盒子,在里面找了两张两毛的纸币,两张二两的粮票,递给胡二,“去,领你的伙伴去吃米线,剩下两毛钱买两根糖果吃。”
这些就是胡二他爹——胡郎中给我小时候的印象,随着我年纪变大,逐步懂事,不断从大人嘴里听懂了更多有关胡郎中的事情:胡郎中不是我们当地人,据他自己说老家是山东的(什么地方我记不清了),解放前曾经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解放初不知怎么就流落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六十年代初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胡二母亲并与之结了婚,成了家,做了个上门姑爷。
说起胡二的母亲,她家解放前可是我们县有名的地主,半条街都是她家的房子,城外还有两百多亩田。据说胡二的外公不仅吸鸦片,还迷上赌博,硬是把家产败个精光。到解放时就留下了背街一进房子给胡二外婆和胡二母亲。胡二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胡郎中和胡二母亲结婚不满一年,胡二外婆就去世了。
等到我和胡二上小学的七十年代,生产队已经是抢工分吃饭。胡二的母亲光生得一副好皮囊,身体却很弱,一年四季都在吃药,加上从小娇生惯养,一干农活就全身酸疼。出工少,工分就挣得少,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哪里够吃。但是胡二家不愁,他家也不指望生产队分那点粮食过日子。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别的生意都不给做,唯有胡郎中摆药摊给人看病就没人干涉,就凭胡郎中看病的技艺,胡二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令生产队所有人都羡慕不已。就这么说吧,生产队别的人家一个月不一定能吃上一顿回锅肉,胡郎中家几乎天天都要从国营食堂买回锅肉、大米饭回家吃。
但是,胡郎中和胡二的母亲都不会过日子,“有柴做一架,有米做一锅”,不会节约,不会攒钱。生产队有几个老人提醒胡郎中说:“还是趁早把手艺传给胡二吧!万一哪一天,你不在了,他们也可以过日子。”胡郎中总是说:“孩子还小。还早,还早……”
终于有一天,胡郎中在药摊前正在给一个拉肚子的病人看病,刚站起来,突然就感觉头晕,天旋地转,仿佛街道对面的房子向他压来,右手不自觉颤动,嘴巴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在药摊上。等到胡二母亲、胡二姐姐和胡二三人闻讯赶来,再求人把胡郎中送到县医院,医生说人早已经不行。胡郎中死了,在他的药摊上死了……
胡郎中死后,胡二家生计很快就成问题,生活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很快成了生产队照顾的对象。胡二小学没有读完,就辍学住到了山里,跟一个大叔给生产队看牛棚放牛了。他大姐据说跟一个外地人跑了,不知所踪。胡二的母亲在胡郎中死后不到三年也因哮喘病死了。胡二成了一个孤儿。
也就在胡二进山后,我跟他就再没有了联系。几十年后的今天,忽然听到他的死讯,心中忍不住阵阵伤感,五味杂陈。(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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