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17章
“敢,敢问……前,前辈,尊姓大名?”我抱拳作揖,表情谦卑,紧张得上下牙齿直打架。
“哎呦~,你是我什么人呀?好没礼貌噢,女儿家的芳名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吗?”那女鬼嘟起嘴巴,双手掐腰,一副似嗔似怪的羞恼模样。
这次我没有懵圈,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传说中的“黑风岭山神——石仙奶奶”,她法力高强、行踪隐秘,能呼风唤雨、可化凶为吉,护佑着这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传说中还提到,在某个年代不可考的深夜里,狂风怒号、大雨滂沱,青紫色的闪电像把锋利的斧子恣意劈开天幕,轰隆隆的雷声像全力擂响的战鼓震撼大地……黑风岭上,草木飘摇、百兽震惶,先民们骇得面如土色,纷纷战战兢兢蜷缩在祠堂里,不住地磕头祷告……是夜,风声、雨声、洪水声、山石滚落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雨过天晴、云消雾散,几个胆大的先民攀上黑风岭,惊讶地发现山顶上竟“长”出块圆形巨石,高约1丈,腰围3余丈,顶部略尖、底部略宽,周身黄澄澄的,静静矗立在一片凹洼处,真好似秋天熟透的、香甜可口多汁的大鸭梨。这一见,非同小可,先民们汗出如浆,慌忙跪倒,磕头如捣蒜——这是山神显灵啊,这是对他们毁林开荒的警告,再贪得无厌、一味索取,必导致天降灾祸、家园倾覆,生灵涂炭、无一幸免。
从那以后,这块巨石便被称为“山神石”,又叫“仙梨石”,后来因其在夕阳照耀下红彤彤的如同旭日东升,又被唤作“太阳石”,再后来,因其灵验,传着传着,又被尊称为“石仙奶奶”,山脚的村民们每年都会给她上供烧香,以求幸福安康。
心念至此,我更加不敢怠慢,于是愈发恭敬地问道:“前辈莫不是,山神,石仙奶奶?”
“奶~奶~?!”女鬼惊讶得杏眼睁圆、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反问:“怎么,我看起来很老么?”
“哦,不不,不老!”我慌得连连摆手,磕磕巴巴道“是……是姑姑,嗯,山神姑姑。”
“姑~姑~?也不年轻呀。”女鬼撇撇嘴,扭动腰肢,显然仍不满意。
我给整糊涂了:高两辈的不成,高一辈的不成,剩下的就只有平辈和晚辈的了,哪能用来称呼尊贵的山神?也太随意潦草了吧,甚至不恭敬到近乎侮辱了……唉,真是奇怪呵,咋他娘的跟电视里演的不一样呢?戏里的女人们最爱“老、太、祖、宗”了,每每被尊称为“老祖宗”“老佛爷”的时候,都乐得合不拢嘴;被称为“老太太”“大太太”“奶奶”“姑奶奶”的也都挺高兴,微笑着点头接纳;哪有被呼为“丫头”“丫环”的蹦蹦跳跳十分开心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女人们尤其贪慕荣华。就像才进宫的秀女们,哪个不想着“皇妃”“皇贵妃”“皇后”“太后”“太皇太后”一路打怪地晋升上去?谁又甘愿只当个“答应”“常在”,孤独寂寞地混吃等死?
无论如何,“妹妹”肯定是不行的,“闺女”那是找死,“老姐”“大姐”“老大姐”“大姐大”……唉呀~,都不妥啊,难呐难~。我冥思苦想,茫茫然兮,无头绪。
女鬼似乎真担心自己变老变丑了,正端坐在半空中,对着面古色古香的铜镜梳妆打扮,一会儿描描眉,一会儿扑扑粉,嘟咂嘟咂嘴巴,摆弄摆弄头发,扭着细腰左瞧右望,眼神专注,旁若无人;“尸煞诛仙阵”里的红爪子们深感无趣,个个病殃殃地耷拉着,无可奈何地晃晃悠悠。
“咦~,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么?”女鬼居高临下瞥了我一眼,边涂唇膏边随意问道。“……”
我没吭声,因为还没想好该怎样称呼她。
“扑哧~”女鬼突然笑了,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瞧你那呆呆笨笨的傻样,嘁~,也是个好色之徒。”
哎哟,我去~!这上纲上线得厉害!我赶忙低了头,脸臊得像块大红布。
那女鬼倒不着恼,轻盈盈站起来,翘起兰花指,声若莺啼道:“哎呀呀,我不年轻么,不貌美么?……还有,你瞧我这腰肢、这身段,不柔软么,不妖娆么?”边说着边得意地扭来扭去。
我苦着个脸,深低下头,不敢看,更不敢妄加评论。
“哼!你是嫌弃我又老又丑么?为什么都不抬眼看我!”女鬼突然发飙,长发遮面,衣袂飘荡,冷若冰霜。
哪里,哪有?我的天,冤枉啊!不是你不让我看的么?怎么反倒赖上我了?!哎哟喂,难呐~。现在,看,还是不看?……嘿嘿,那还用问,其实很想看哈!就是,怕有危险啊……然尔,眼下这情形,怕是不看的危险性更大些吧……
我悲壮地抬起头,鼓足勇气,高声赞道:“好~!好好,好~”
“咦,好?哪里好,怎么个好法,你倒逐条逐缕地说个明白。”女鬼消了火气,来了兴致,歪着脑袋俏皮地问。
“啊~,这个……”我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好,便是好,哪里都好,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好是整体和谐,好是万法归宗,好是无以言说的美;不好,便是不好,硬说好也是不好,不好是哪儿都不好,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滚过来滑过去,一通乱绕,像编顺口溜。
果不其然,那女鬼给绕晕了,娥眉微蹙、表情困惑,待了一会儿,方才轻启朱唇道:“嗯,这个,你还是没说明白嘛……不过,好是无以言说的美,倒有几分道理……哎,有了!这样吧,你试试比喻的修辞手法,造出个贴切合理的句子来,没准能解释清楚呢。”
俺~滴~个~娘来!竟被缠上了,要求更高了一层,俺可咋编呐?哎呀,她可真是个勤学好问爱较真难侍候的主儿!
我好比吃了黄连,又好比吞了苦胆,五脏六腑掀波澜、忧愁烦闷难排遣。
“哼!很难么,怎么又不说话了?拨一拨,转一转,真没劲!……之前,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嘛?”女鬼将身一拧,拂袖不悦。
哎呦喂~,娘的,又生气了!快快,赶紧哄哄,哄不住,后果或许会很严重哦~!
我焦头烂额,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直嚷嚷:“出来了,出来了!想出来了!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
“哈哈哈……不错,不错,这个好!正合我心意。”女鬼频频点头,笑得花枝招展、满面春风。
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我一阵轻松,嘿嘿傻笑着附和。
红爪子们也来了兴趣,个个挺直了腰板儿,乐呵呵地摇摆,瞧着都精神了许多。
“好是好,只可惜,是句歌词啊,算不得原创……哎呀~,美中不足啊~”女鬼止住笑,顿了顿,叹口气道,“要不这样吧,你再想想,造出个贴切优美的比喻句来,引得我开心,就放你过去,如何?”
“当真?”我霍然抬头,双眼放光。
“当然,绝不食言。”女鬼神色自若,从容应答。
比喻句,包括本体和喻体。这里,本体是女鬼;喻体呢,自然就是世间那些美好的事物了,比如(包括但不限于),鲜花、明月、朝霞、云霓、雾霭、流风……
把这些好词儿统统拢到一块儿,一锅烩了,大大的火,热热的油,葱姜蒜花椒辣酱爆出浓香,均匀翻炒至五成熟,待外皮焦黄时,倒入清水料酒,武火烹至沸腾,文火煨至软烂……
嘿嘿,闻名天下的“中京杠把子肉”,神仙站不稳、恶鬼忘投胎,还怕感动不了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自信内敛,卓尔不群;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清冷孤傲,倔强刚烈……呃,死?太狠了,算了,删了吧……
我低头沉思,殚精竭虑,几乎把所有的脑细胞都翻了个底朝天。
“啊~!你是春日徐徐展开的画卷,你是盛夏微微吹来的凉风……”我情绪饱满,气宇轩昂,目光追随手臂自然抬起,斜望向45°的远方,开始朗诵诗歌,“五彩云霞作你的衣裳,繁花簇锦为你的容颜,你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超凡脱俗……啊~!你是冰清玉洁的仙子啊,抚慰我孤寂焦躁的心灵;你是凌波飞舞的天使啊,指引我勇敢奋斗的方向……”
中西合璧、土洋结合,所有描写美女的好词儿,都一个劲儿往外倒啊,管它风格迥异呢,管它意境冲突呢,统统搅拌起来,整就是了—— 反正肉多了就是好菜!
女鬼很受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甜得像喝了蜂蜜;红爪子们个个乐悠悠地旋转摇摆,似乎喝醉了酒。
总之,气氛非常之亲切友好,画面非常之温馨和谐。
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万物有灵,共生共长,这样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捉青麻头?
“唉~,可惜啊……”女鬼突然轻声叹息,欲言又止。
我一阵紧张,心中烦闷:怎么,还不能够使你满意么?标准也忒高了,真当自己是仙女了么?
“你不听劝,执意要到洞外找他俩,只怕是会后悔的。”女鬼表情严肃,意味深长。
“哦,是吗?谢您提醒。若真后悔,也不会怪你的。”我随口答应着,双手握牢哨棒,警惕地四下张望。
鬼,尤其是女鬼,果然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看样子,她是准备赖账,硬要留我在这里了!
我的举动显然刺激到了女鬼,她眉毛一拧,脸色如霜,冷冷道:“哼!不见棺材不落泪,好话已说尽,你走吧。”
“什么?!……”我猛然楞住,眼光狐疑地打量着她,脚下却未移动分毫。
啥情况?变化也太快了!会不会又是陷井,阴谋夺了我的棍子,趁机置我于死地?
女鬼没搭理我,只扭动腰肢、挥舞衣袖,念道:“日月同辉,天地归元,痴嗔贪怨,烟消云散。收~!”
话音刚落,四周的红爪子们尽数化为黑烟浓雾,疾速被吸入到女鬼的袖管之中。同时,齐膝深的腥臭泥潭也无影无踪,鞋底所触皆是干净踏实的地面。
我不由低头,一阵羞愧:嗐!错怪她了。如今看来,她确是个做事果断、言出必行的人啊。
“怎么?你还不走么?”女鬼悬浮在半空,倒背双手,表情疑惑地问。
“哦,走走,马上。”我反应过来,讪笑着,“我还以为你不会放我走了呢。”
“哼!你当我会像你们人类一样,在利益面前背信弃义、言而无信么?”女鬼鄙夷地一撇嘴,并未看我,只轻盈盈地往上飘,很快就融入进洞顶的阴影里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洞外草坪处照过来的妖艳光束不时闪烁,一切争斗、一切喧闹,都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般——令人唏嘘,令人感慨。
我定定神,深吸口气,将哨棒横亘在胸前戒备着,蹑手蹑脚来到洞外草坪上,定睛细看之下,不禁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十几个浑身漆黑、猎犬大小、瞧不清楚模样的怪物,正匍匐在地上,围成一圈,狼吞虎咽嚼食着什么,发出瘆人的“咔嚓~呲溜~”声;那围成一圈的地方,形似圆桌,散发着诡异夺目的红光,时而闪亮,时而暗淡,刺激得怪兽们更加贪婪疯狂,个个伸长了脖颈,肩胛鼓起老高;天空灰蒙蒙的,四下里狂风呼啸,灌木枝和野草随风摇摆,红黄蓝绿的荧光棒舞出零乱的团团光圈……
“纪爷和乔大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们?”我摩挲着哨棒,暗自思量,“这些怪兽瞧着凶恶,我须得小心,千万别惊扰了它们。”
“1,2,3,4……10,11。”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心中默默记数,“嗯,不错,一共11头怪兽……可是,仍然没见纪爷和乔大哥啊,他们在哪里吃草呢?”
我想起了女鬼的话,再对照当下的情形,不禁迷惑起来:按理说,女鬼既放了我,该不会骗我,她说纪爷和乔大哥在吃草,那就一定在吃草;可这草坪上,除了11头野兽外,也没见有别的什么活物呀……娘的,真邪门!该咋解释呢?
“肯定在吃草,肯定没别人……怎样把这对矛盾统一起来呢?”我反复推敲,仔细琢磨,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冒出个极恐怖的念头来,“会不会,纪爷和乔大哥就是野兽呢?他们本就在这11头野兽当中呢?!”
“果真如此,那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我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捏着棍子茫然伫立,大脑一片空白。
妖艳的红光又闪亮起来,照得前面的景物红彤彤的,有些刺眼,我不禁抬手遮住眼楣,从指缝中偷偷凝望;却没有注意到,在狂风的吹卷下,哨棒频繁磕碰岩石,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野兽们听到动静,停止了咀嚼,都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狰狞恐怖,透着股残忍冰冷的味道。
“啊~!”我吓得汗出如浆,发一声喊,握住哨棒连连后退。
却不料想,“噗通~哐啷~”,慌乱中被绊倒,后背着地,翻了个滚,硌得生疼,爬不起来了。
赖以护身的棍子也不知道甩哪儿去了。
“嘿嘿嘿,终于等来了喔,可不用再吃草啦!”语调高昂轻快,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喜悦——这分明是纪爷的声音。
“哈哈,直娘贼!老子嘴里快淡出个鸟来!看不生吞活剥了他!”语调凶狠粗鲁,痞气十足,却不是乔四又是谁?!
草坪上,红光暗淡了下去,野兽们慢慢围拢过来。
一个脸庞精瘦、耳阔招风,双眼放光、嘴流浓涎,墨绿的汁液涂满颌下的山羊胡子;另一个豹头环眼、长相凶恶,正咧着嘴“咯吱咯吱”地磨牙,那眉角至腮帮的长疤亢奋得抽搐个不停;其余的,模模糊糊瞧不真切,估计也同样是些兽身人面的妖怪。
“嗷呜~!”妖怪们齐发一声吼,凄惨瘆人、摧心裂肝,跳跃着直朝我扑将过来。
生死关头,我于绝望中迸发勇气,双手护面,嘶声长啸:“老天!救我~!”
天旋地转,失重飘浮,感觉身体被抛向云端,翻卷得像风中落叶……
“轰隆隆~”
耳畔响起闷雷声。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