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2010年一个闷热嘈杂的夏日。那年我13岁。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走在那条通往河畔的路上,旁边是水田,散发着阵阵泥土清香的气息。很多年过去了,朋友常说回忆是痛苦的源泉。但在我心里,只有那里才是最初的起点。
今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朋友三北给我打来电话。临睡的我接上了他的电话,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闷声的哭泣,那是一个男人久居异乡的累积,那种撕心裂肺,抑郁不得志的情绪仿佛在顷刻间一泻而出。面对这样的情景,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电话在一个小时之后挂断了。我知道这次通话不仅仅是他对接下来的人生的又一次选择,也是对过去时光的忏悔。午夜的房子变得寂寞,我披起大衣,坐在楼道里。东海吹过来的风,绕过城市高大的建筑,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墙壁上,空调的外机此刻的声音是那么的哀嚎。霓虹遍野的城市,一眼望去看不到一丝星光。如同我再也看不到他那年轻的脸庞。突然间三北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响起。三北,我的朋友,那个曾经至水河畔打着水漂的少年。
我在楼道里坐着,想着三北电话中说的话,也许至水河畔有着我们共同的人生命题。我抬头看着夜空,我想象着此时此刻的耳官村。我缅怀故人,我想到了曾经的朋友,我思念那个遥远的地方。
二
2005年,至水河畔还是当年的模样。那时候的河堤路是那么的深邃。槐树林遍布河堤两岸,高大雄伟的老树,撑起遒劲有力的枝干,为河堤路撑起了天然的林荫大道。那时的耳官村安静祥和。一番淳朴的农耕气息遍布河畔两岸。稻田、玉米地,槐树林、山羊群,还有埋没在路旁的大青石点缀至河岸的尽头。那时候至水河从稻田旁蜿蜒而过,静静地流淌着。
在耳官村,三北和我是一起耍大的,都在耳官村小学读过书。那时候的三北个子矮小,穿着一身破旧的汗衫,他的样子即使在人头攒动的学校里也很容易辨认到。当然,我也一样。在当年的情况下。各家各户的情况都大差不多。很多年后,我们嘲笑自己说是被计划生育“迫害”的最后一代。事实上,计划生育对我和三北这样的人来说是残酷的。这一政策改变了当时很多家庭的成长命运。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在耳官村,计划生育的弦还绷得很紧。周山县政府和计划生育站为了落实国家当时提出的“少生优生”的生育政策,缓解基层农村精神文明落后与人民生理需求之间的重大矛盾,也多次组织过“精神文明粮食”义务送乡活动。镇上负责计划生育的分站长刘长海也就是那年被派到至水河流域来巡回播放电影《霍元甲》的。
在我的脑海里,我仍然记得我的出生给这个原先就不是很富裕的大家庭所带来的那一场痛苦与不幸。母亲生我的那年正好赶上了农村计划生育的高潮期。村口大队部的院墙上,村里的巷道里到处都粘贴着大红标语:“千事万事,计划生育是大事。还有: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这一政策强有力地控制着人口的增长,对于超生的夫妻家庭要进行罚款,和土地没收,并且不给新生儿上户口。因此,在我六岁之前,家里的户口簿上是没有我的名字的,而且至今也都没有分到田地。所以每当我和三北聊天的时候,都会谈论起小学时期的往事,都会彼此笑话自己。那时候日子是多么的恓惶,穿着的衣服是多么的破旧,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历史原因,现在的我似乎对衣着打扮也不是很在乎。
再介绍一下当年的情况吧。就是在那么严峻的形式下,对于至水河畔的耳官村来说,这里的人们却都在拼命的偷偷生孩子。因为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仍然主导着大部分家庭的没有知识的甚至是文盲式的家长,所以,他们在那方面的目的和行为也是直到生出男娃为止。到后来我和三北才知道,当年村里有个姓许的人家,结婚十年一直都在生孩子,他们觉得:生男娃才可以延续香火,才可以养老送终。但最终以第八胎生个女娃而结束了他们最初的幻想。
我和三北只对他家最小的女娃有所记忆,她是我们小学时期一起念过书的同学。现在的她,听一个老同学曾提到过,如今也刚当上了母亲,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这样的故事在至水河流域比比皆是,耳官村只是我最熟悉的了。比如上庄村的肖江垣和下庄村的孙正中,这两位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同样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三
我最后一次看见放电影的刘长海是在2008年的阴历二月二,这天是传统日子“龙抬头” 。大概是城里人吃晚饭的时间点,村口的戏楼下就已经人满为患。他们听说是刘长海来了,都自发的各带板凳,坐在村口戏楼的土院坝上了。
我还记得那是和三北走在放学路上的河畔路,放眼看到,村口人头攒动,一片乌泱乌泱的洪流,像秋汛时期至水河发大水的水头,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毫无秩序。其实村口汇集的都是外庄的人。我还看到了肖江垣和孙正中他们的影子。在混烈的行列中东躲西藏,估计是没吃晚饭就跑来凑热闹的,身上还挎着补丁连片的军绿色书包,鼓鼓的装着课本,就来我们村的戏楼了。
刘长海的出现,对于至水河流域附近的几个庄子的人来说,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追星”现场。毫无疑问,我和三北也参加了这场盛会。
夜幕降临,巷子里的鸡鸭都上了农家的架,时不时听见几声狗吠。这会儿银白色的幕布已经把沉睡中的戏楼妆点成了辉煌的礼堂。我是坐在村头大杨树第二个树杈上看见的,三北则在我的脚底下——第一个树杈子上。手电筒的加入让附近的几对大杨树冒出耀眼的白光,那白光像一道闪电刺破黑夜的耳官村。从白光的密集度可以料想到,那天夜里,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为了看那场电影,为了在人潮汹涌的村头抢个有利位置,而选择趴在树杈上观影的。
戏楼的记忆也是在这年结束的,它给童年带来欢愉,同样也抹去了往后的回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年的五月十二号都是令人难忘的,难忘的不是那平淡里的甜蜜,难忘的是追悔莫及的伤痕。汶川地震,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见闻,在那之前,在我的世界里,耳官村的世界是浪漫与诗意的。地震发生后,我浑然不知那是什么,因为从未经历过。那个夏天,我几乎住了一个夏天的防震棚。我所知道的耳官村变了。房屋开裂了,戏楼倒塌了,庙宇烧毁了,一切都变了,变得内敛,变得沉默。
很多年后,在梦境中,我依稀看得到那天的至水河,它是清澈的,平静的,默默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流淌着。
四
关于“2012世界末日”,这样的传闻在当年的耳官村遍地开花。我和三北也是那年分别的。为了前程似锦,为了追求外面的新世界。我们暂且说成这些冠冕堂皇的缘由吧。我和三北走上了不同的路。他去了县城上中学,而我因为贫穷留了下来。
我和三北再次见面是在2017年底。在后来的回信中,三北告诉了我关于他的故事。
回信:
2012年暑假,经过家里的商量,父母为了我以后能考上县高中,决定把我寄居在小姑家。我小姑在人民医院上班,单位分的一间家属院,空着没人,我就住在那里,闲时有空我母亲就来为我陪读,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小姑在帮助照顾我。自从那个暑假,我就知道了我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面对的是茫茫的孤独,面对的是没有朋友,面对的是一个人的生活。
九月开学的时候,我进入了县附属初中。后来听母亲说,是小姑托关系让我进去的。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主意。因为在这里学习最有可能考上周山县中学。在母亲心里,只有上最好的初中才能考到好的高中,只有上好的高中才能顺利进入大学。
事实也是如此,2013年中考结束,当成绩公布的那一刻,母亲就为我感到自豪。我考上了。对于我来说,那些曾经的孤独是可以被理解的。高一报到的那天,母亲和父亲还有小姑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口。周山县中学。在那一刻,它成了全县人民旅游的景点。他们都以自己的孩子考出优秀的成绩而引以为豪。有的家长用相机和他们的孩子在门口进行合照。“周山县中学”这五个大字在宏伟的校门口熠熠生辉。仿佛很多家长都看到了以后他们的孩子飞黄腾达的景象。
在初三那一年我是很刻苦的,所以进入高一的时候,我的优越感还是在的。我总觉得我比别人更聪明,学得更快。然后对那些问题不以为然。有时候在内心深处我还觉得:这么简单的题,班上的同学就是做不出来。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的话在我之后的两年高中生涯中得到了充分认证。
高一下半学期我就不一样了。当青春期遇上爱情,我觉得那就是幸福。她就是我当时的同桌,瑾娱。她话语不多,但每次都会主动找我。有时候她在家里带来零食,也会给我带一份。放学的时候她会等我。总之在那时候她是那么的热情主动。但当时的我不觉得她好。我喜欢班上的雅琪,她是公认的班花。我为了追求她,曾经几度花光了我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周三到周五的生活费只能用馒头来维持。但在当时看来我不觉得辛苦。我觉得她是那么的好。这可能就是年少轻狂爱追梦吧。她就是我的梦。
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不能怪自己。因为自己压根就不会知道。只有当一切过去之后,才能看到最真实的模样。
高三模拟考的时候,我的成绩出现了大幅下滑。但我没有自责,我知道这不是突然的结果。这是两年多来的累积。我还在爱情的森林里迷路的时候。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已经收住了自己狂躁的心灵。这样的紧要关头,母亲仍然被蒙在鼓里,好几次全县模拟考试,我都骗了她。因为我总觉得我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但事实上已让我无力回天了。
2016年那个夏天,当高考成绩公布的时候。全家的心情像是五雷轰顶般的失望与痛苦。他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最终以没有过本科线而宣布高考失败。而在几乎同一时间。学校里的公布栏就已经炸开了天。很多人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特别是我心里还念念不忘的瑾瑜。也以高出本科线36分的成绩进入了省城。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将彻底失败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靠近她了。我更深的痛苦是她知道我的成绩后对我就全然不理,似乎在以后的人生世界里,她从此消失了。
八月的午后,原先那些最要好的朋友们都要开始收拾着去大学报到的行李时。我正在向母亲发誓:我要复读。我一定要上大学。在那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在周围人的世界中,我仿佛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方面,我是真的认知到了自己的处境,我必须得争一口气。另一方面,来自于我那强烈的自尊心,我怕去县城的路上遇见他们,我怕遇见曾经的要好同学,我怕遇到教过我书的老师,以及那个消失的她。
特别是周末从周山县回耳官村,我怕遇到一起回家的大学生。有一次我正往车站走,我看见了肖江垣和孙正中,他们刚从省城来县上的车站下车。正准备坐去村里的车。我看到他们两个热情的背影。相互在讨论着些什么,我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尽量盖住自己的脸,我害怕他们看见。看见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落魄的复读生。当上车之后,我一直走到尽头,做到最后的人群中。似乎只有脏兮兮的坐在人群里。才能不会被发现,才不会注意到那个曾经的少年。
在这一年的时光里,不管我用怎样的办法去躲避。我还是碰到了很多老熟人,有教过我的老师,有曾经和我一起耍的同学,男性的,女性的。在那一年的时光里,我体会到了人性中最卑微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就磨灭了我们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傲骨。也正是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我始终是感谢复读的老师。他们对我进行了打破重塑,凤凰涅槃般的拯救。
理想的生活是美好的,但道路是曲折的。我如愿的实现了。当录取通知书放到母亲的手上时,母亲含着泪哭了。那是往日的深情凝结的。那是过去的痛苦凝练的。
看了三北的回信,我也终于理解了。生命是有光的,往往在最无助的日子里,会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五
时间的长河像至水河那样奔腾汹涌,永不止步。它不会等待任何人,也不会同情任何人。后来三北大学毕业了,他如期得到了喜欢的工作。而这时的我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时间啊,过得真快。五年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我不后悔,我为三北的梦想成真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艰苦奋斗感到自豪。
在2021年的那个冬天,由于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周山县在政府工作网上对外发布了外地务工人员就地过年的倡议。但三北还是归来了。我知道他回来的目的,是的,迷失的方向,不变的初心,那便是至水河畔。在周山县车站我迎接了他。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由于我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原因,他看上去比我意气风发些。
我邀请他准备坐公交车回耳官村,但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对我说:“张垚,今天我们不坐公交车,我叫辆专车吧,咱们去至水河畔”,那种久违的笑脸再次对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当车窗外是茫茫一片的时候,我和三北就来到了至水河畔。昔日奔腾的河水,现在终于冰封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停住了。至水河畔湿地公园被洁白的融雪覆盖,城市里、街道旁、雪野里,看不到一丝过往的伤痕。高大宏伟的至水河大桥横跨南北,在凛冽的寒风中站出骄傲的姿态。河堤路上,两岸的路灯像站岗的哨兵一样,一直延续到天边,笔直的杨柳也站成两排,在寒风中精神抖擞。
我为之欢喜,介绍着近年来的巨变。但三北却陷入沉思。在他眼里,他也许再也看不到家乡的模样,原先那个世外桃源般的耳官村,如今早已灰飞烟灭,不见踪迹。他看了手机里的旧照片,他在心里忏悔,他不再向往远方。他愿自己是一片陆地,为了至水河畔,拒绝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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