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在拒绝《围城》的读者去拜访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还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生蛋的老母鸡呢?”我倒并非想去认识别的老母鸡,我是自己想做母鸡,去生一个蛋,此蛋在我腹中已经酝酿很久,而且我也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唤老半天了,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只着急下蛋的母鸡。然而屁股翘了好几次,蛋却迟迟下不来。我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了难产的原因,那是我没有找到下这枚蛋的老窝,不在下蛋的状态。掐指一算,我离开那个老窝——黄畈阳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的岁月,老窝应该已经不识两鬓染霜,连心事都褪了红颜的我。可黄畈阳却早已成为我胸口的一粒朱砂痣,魂牵梦萦了几十年,抹不去,绕不过,每当我回望来路的时候,它都在我心灵深处熠熠生辉。
周末,休息日。驱车,导航,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从城关到黄畈阳,自驾不过四十分钟,车程很短;从临时居所到母校到故乡,这条返乡的路却很长,长到我花了四十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都没法走完。我是一个过客,四十年前命运阴差阳错地安排我到黄畈阳这个小山村生活了一年。相处虽然短暂,但其中衍生出的那份情义却足够让我回味一辈子。
历史老人有时候爱开个玩笑,很有戏剧性,也很荒唐。一九七七年,一向胆小怕事,循规蹈矩,不喜攀龙附凤的我父亲,一夜之间居然攀上了高枝,被上边认定为跟妄图篡党夺权的那四个被一举粉碎了的坏蛋有某种牵连。然后被关到区政府办学习班去了。在我看来,父亲无疑是突然失踪了。那一年的暑假,母亲把我托付给年迈的老外公,然后带着我弟弟也一并失踪了(到区政府给我父亲送饭去了)。我母亲一向对我管束很严,我在她身边一直很拘谨。离开了母亲,我绝对是神兽出笼,玩疯了。且不说那个暑假在我身上发生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单单是玩水我就先后两次差一点被淹死。一次是到水库去洗澡,一脚踩空,人就往深水处滑了出去,亏得身边的小伙伴第一时间发现,几个人手拉着手外加一根竹竿,终于把我拉了回来;还有一次是在外公家附近的水塘里,人已经乱挣乱蹬到塘中央,水也喝得神五神六,眼看着小命不保,却意外地被人当鱼捕起。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死了,就没黄畈阳什么事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母亲终于把消失了几个月的父亲带了回来。重返人间的父亲,形销骨立,一身病痛,精神状态也很不济。更要命的是他不能回原校做校长了,他被调往山区一个叫化泉的中学做一名普通教师,教高中政治。这要是在古代就颇有一点遭贬谪,被流放的意味了。偏巧就在那个时候最疼爱我爸的我奶奶也去世了,真可谓是祸不单行。要不是我爸地位实在太低,名气实在太小,就冲他当年那个惨劲儿,我都要怀疑我爸就是被贬黄州的那个苏轼了。不过,我爸终究不是苏轼,他没老苏那个才气,成不了文豪,也还没到东坡去开荒种地。
我那个时候还在读小学,还不懂得体恤父母,不能体会父亲独自一个人从阳畈到山区,从校长到普通教师,众叛亲离。举目无亲的那份落魄与寂寞。在我的记忆里,搜索不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其实并不消沉,周六傍晚,他也会骑着他的二八大永久,路途迢迢地到我们学校来看望我们姐弟和我妈,与家人共度周末。但他经常摔伤,好几次都是鼻青脸肿,胳膊肘和腿脚流着血回来的。母亲一边给父亲涂红药水,一边偷偷抹眼泪。父亲回校之后,母亲又会常常朝我发脾气。我小时候一直觉得父亲的车技有杂技演员的水平,所以很奇怪父亲在化泉中学的那两年为什么会常常摔跟斗。
两年之后,也不知道是父母去向上边要求了,还是上级领导对我父母动了恻隐之心。一九七九年暑假,我母亲接到了调令,被调到比我父亲任教的化泉中学更山里的桐树林。父亲的工作也有了变动,他往山外挪了一公里,就是黄畈阳村。学校建在馒头山上,只有两个年级,四个班。科任老师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白天上课,晚上回家。父亲是外来者,山上没有宿舍,只好在山脚下租了村民的一间房子暂时住下。这一次调动,名义上父亲官复原职,又做回了他的校长,实际上是又一次的惩戒。一家四口都进了山,人生地不熟的,山村周围连个菜场都没有,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该怎么生活,我猜想这些问题一定搞得父母焦头烂额了。
考虑再三,父母又一次把我扔给了老外公。那一年我小升初,也算是人生当中一个重要的节点,离开了父母的管束,我没有半点自觉性,根本不会用心读书,我的成绩一落千丈,靠吃老本勉强维持个中等。我的放纵散漫,不思进取,令父母深深担忧,尤其是我母亲,简直就是火冒三丈。初一刚念完,暑假一开始,母亲就马上带信给我外公,勒令我立时三刻到黄畈阳面圣。父母商量好了,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孩子必须带在身边,初二年级我得转到黄畈阳,由我父亲亲自管教。这于我当然是极不甘心的,因为它意味着我将失去短暂的自由。
就这样,我毫无思想准备,极其不心甘情愿地,被父母逼迫到了黄畈阳,开始了与这个小山村为时一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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