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浓缩

（一）

我有起床气，所以看到床头那个唱着歌的手机，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把手机扔到垃圾桶里，歌声戛然而止，我又瘫倒在柔软的被子里。

大概三秒钟之后，我一个机灵，从床上弹了起来，以发射火箭的速度。

房间里只有一个方形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薄到变态的笔记本电脑。我的书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桌子上高高的高考资料也化为乌有。只有一台挂钟我还认识，通过分析时针和分针的位置，我判断出还有半个小时，我就会迟到，班主任大黄一准儿在门口蹲着逮我。

我在家里转了三圈，并没有找到我的帆布背包，但我开始不担心迟到和我的高考资料了。家里的冰箱门上发亮的数字应该是冰箱内部温度，电视机的屏幕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弧度。我确信，我根本没醒。马上高考了，梦里固然新奇和美好，但哥们儿没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看准那扇铁质防盗门，把额头对准了中心点撞上去。在碰到铁门的一瞬间，我对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有了特别深刻的认识，牛顿先生在发现第三定律的时候，一定也撞过房门。

我用手捂住额头，血液从指缝中渗出来，流落到地上，我眼前一片通红。梦里没有颜色，这根本不是梦，所以，是我在睡梦中穿越到了未来？

正在我思绪万千时，房门猛然推开，把我撞飞。一阵眩晕之后，我使劲擦了一把眼睛上的血，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姐姐，像是天使。

“卞南！卞南！！”天使用袖子为我擦干净眼睛周围的血。我终于看清楚，白衣服天使姐姐眼睛细长，尖尖的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赘肉，精致的让人神往。

我躺倒沙发上，看天使姐姐打开客厅里的柜子，抽出药品箱，熟练地取出消毒水和止血棉球，为我清理伤口。

“姐姐，你不会真的是天使吧。”我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从头扫到脚，一阵过堂风吹过，白衣飘飘。

她用棉球轻轻擦拭我的伤口，头也不抬的说：“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交代。”

我疼的呲牙咧嘴：“言无，言无不尽。”

“在此之前，你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她抿了抿嘴角，露出了非常神秘的表情。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有，这是哪一年？”

她说：“2017年，你没穿越时间，也没穿越空间。”她话里充满了不耐烦，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

我更加疑惑，甚至对这个白衣姐姐产生了一丝畏惧。她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像X射线一样剖析着我的思想，把我看的一清二楚。

她用医用胶带把纱布裹在我的伤口上，“我叫李晓白，你现在跟我走。”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我带着满脑子疑惑跟了上去。

眼前的风景让我更加疑惑，低矮的楼房和杂乱的平房一夜之间变成高楼耸立，鳞次栉比。我一边仔细观察这周遭的变化，一边整理我的思绪。首先，这个女的为什么对我家如此了解，药品箱放在哪个柜子都一清二楚。其次，我昨晚睡觉的时间是2010年5月20号，如果今年是2017年，我没有穿越，那我是怎么来到的2017年？

李晓白打开一辆越野车的车门，进了主驾驶位置，并示意我上车。为了弄清楚这些疑问，我故作镇定的上了车。

汽车在城区疾驰，我从未见过这个城市的道路如此开阔。偶尔看到一辆车经过，司机也是眉头紧皱，车开的非常慢。李晓白把速度提到了120迈，丝毫没有顾忌头顶上闪烁的测速摄像头。

“你为什么会那么说？”我坐在车里看着前方，小心翼翼的问李晓白。

李晓白专注的开着车，皱了皱眉头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会回答我既没有穿越空间，也没有穿越时间，你好像……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李晓白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生，把一个生姜扔给我，说“吃了它。”这种语气完全不是在开玩笑。

我看着手里的这一整块生姜，掂了掂重量，大概有200克。我用力掰开闻了闻，除了有点辣眼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宛如一个智障看着这块姜，仿佛不是我要吃它，而是它要吃我。

“吃了它，吃了它我回答你的问题。”李晓白坚定的看了一眼疑心满满的我，让人更加猜不透她的意图。

我太想知道答案了，这种欲望盖过了我对吃姜的恐惧。我闭着眼睛咬了一口，连皮带肉，辛辣味从鼻子串到眼睛里，我嚼了几下，用力咽掉没嚼烂的姜，说：“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李晓白说：“全部吃掉！全部吃掉我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我顿时失去了耐心，“老子不陪你玩了”，说我把生姜丢给她，生气的看着窗外的一栋栋大楼。

李晓白看起来依然很镇定，把生姜又扔了过来，说：“你经常跟我讲时间穿越和空间穿越的破故事，这是第一题的答案。”

我更加疑惑，我用余光仔细端详了李晓白，她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梳的很整齐，我觉得她不会说谎。我拿过来那块被我咬了一口的生姜，皱着眉头看着它。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一块姜吃掉，整个过程如同吃铁丝一样痛苦，呛人的味道让我头痛欲裂。我强忍着舌头的麻木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很了解我的样子，我们是什么关系？”

李晓白驱车进了一所学校的大门。我有些小激动，因为这所大学是我的目标，高中三年，我都为进入这所大学而努力。如今走在这所学校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李晓白走进一栋挂着“国家重点实验室”牌子的大楼，熟练地开启了开启了一扇红色大门的密码锁，又通过了几扇有指纹锁的玻璃门，来到一间宽敞的实验室。窗边有一张折叠床，刚睡醒的我疲惫感突然陡增，我顺势躺下去。

我闭上眼睛，问李晓白：“姐姐，现在能回答第二个问题了吗？”

“首先”，我听到李晓白做到对面的椅子上，不紧不慢的说：“你不要叫我姐姐，给你个镜子自己照照。”说完就把她的小梳妆镜扔给我。

我疑惑的打开镜子的盖子，说：“我不叫你姐姐，难道还要叫你……”镜子里我的表情由微笑渐渐转为惊讶，那张舒展成玉米饼似的脸，下巴上的胡茬，眼睛里布满血丝，我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你今年25岁，你的记忆丢了。”

“你的意思是，我2010年到2017年的记忆被清除了？”

李晓白叹了口气，说：“是的，你昨天晚上三点钟才睡，你现在需要休息。”

虽然我有太多疑问，但还是抵挡不住身体的强烈疲惫感，在李晓白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中，我进入了一片黑暗。

（二）

高数考场，我直接把试题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高斯定理这个题目，一阵眩晕感袭来，我几乎崩溃。再仔细读题，身上的汗液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更加紧张，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再睁开眼，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房间里有几张无菌操作台，一个纤细的姑娘在其中一个工作台上认真涂着平板培养皿，动作非常娴熟。我端详着姑娘及膝的白大褂下露出的小腿曲线，像极了高数考试题里的那个函数。我非常确定刚才的考试是一场噩梦，而此时此刻，依然是一个梦。

慢慢靠近姑娘，我能从牛肉膏的味道中辨别出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姑娘把操作台的玻璃隔离板放下，摘掉口罩回头看我。

“李晓白？！”难以置信，她像变了个人，我再想莫非是……

“你没在做梦，也没有进入平行世界。”李晓白把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扔进垃圾桶，把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看我脸上的阴晴圆缺。她瞪着眼睛问：“你现在大几？”

我被问的有点懵，但还是老实回答：“大一，不，马上大二……不是，你跟我一个班你问个屁啊。”

李晓白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记得，大一军训的时候，她站在我前面，回头朝我笑的时候，阳光也像今天的一样温暖。

“咱们快走吧。”李晓白扔下一句话，转身往外走。

我只能赶紧跟上去，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思考。李晓白为什么突然改变这么多，头发长了，脸也瘦了，漂亮的更精致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里，跟李晓白有什么关系。

我加快脚步，走出这栋内部构造非常奇特的大楼。我抬头看楼上的铭牌，原来这里是学校的实验大楼。

李晓白发动了楼前的一辆越野汽车，把钥匙扔给我说：“你开得快，赶紧去农贸市场！”我紧皱眉头，像机器人一样服从她的命令。

街上无风，景象了无生气，我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平行世界。

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一对年轻的男女在训斥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孩子不停的叫着“爸爸妈妈”，可换回的是年轻男女的推搡和责骂。我问李晓白：“你说这孩子是他俩的吗？”李晓白说：“不是。”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孩子的满是泪水的脸，长得跟那个年轻的男子异常相像。

终于到了农贸市场，印象里拥挤的摊位变得寥寥无几。我们俩走过几个摊位，终于找到一个老伯在卖姜。李晓白说：“所有的姜我们都要了。”老伯愣了一下，说：“这么多姜你们吃的完吗？”我听到吃姜这两个字，心里有一阵恶心感一闪而过。“一块五一斤，总共51块钱的，你给50吧。”老伯边说边把一袋姜递给我。

我们把这袋生姜背回实验大楼的时候，看见吴腾教授肚子坐在实验室隔壁的办公室里，一筹莫展的嚼着一块生姜。李晓白打开了一个冰箱的门，让我把所有姜都放进冰箱里。我有些困惑的看着李晓白，问她：“这些生姜是用来孝敬吴教授的吗？”李晓白被我突如其来的奇特脑回路所震惊，然后禁不止哈哈大笑。

我收拾完这些姜，躺在折叠床上开始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或者是我到底怎么了。李晓白拿了一块生姜，做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对我说：“你爸爸是摄影师，你妈妈是会计。”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李晓白在搞什么名堂。

她接着说：“你喜欢听民谣，喜欢看冯唐的小说。”

我更加疑惑，这些都是事实，但我并没有告诉过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李晓白没有理会我疑惑的表情，继续说：“你小学转过三次学，初中偷过小卖铺，高中打过班主任。”

我开始变得有些焦虑，对眼前这个长相精致的女子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

“卞南，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现在说的话。你丢了一部分记忆，你需要吃生姜才能找回来，现在，你把它吃掉。”李晓白把手中的姜丢给我。

吃姜？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可笑，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开始沉默不语，看着手里的姜，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

“你屁股上有一块灰色的胎记”，李晓白低着头说。

我惊讶的瞪大了我像火柴棒似得眼睛，对李晓白的话开始深信不疑。她一定偷看过我洗澡，我真的丢掉了一段记忆。

我说：“不就是一块姜嘛，你让我吃我必须要吃啊。”

我把姜从中间掰开，辛辣的味道让我有些打怵。但为了搞清楚李晓白怎么看到的我屁股，我还是毅然决然的吃了下去。姜可以让我失去的记忆恢复，那么，我是怎样丢掉的记忆呢？

李晓白看我艰难的撕咬着姜块，对我说：“你吃姜不仅是为了救你自己，还为了救更多的人。”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是病毒引起的吗？”我偷过玻璃隔断，看到隔壁有一个榨汁机。

李晓白说：“不是。但比病毒的传播速度还要快。”

我把两块姜放进榨汁机，打开启动按钮。姜末翻滚，在透明的榨汁机储罐上蒙上了一层屏障。如果想知道吃生姜的秘密，想知道为什么要我救更多的人，只能尽快的恢复记忆。我把姜汁倒进杯子，一饮而尽。

（三）

我很怀念大一的那个夏天，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青岛玩，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啤酒，拉着李晓白在到海边的沙滩上躺着看星星。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嗓子里的啤酒把这些话都卷进胃里，一直沉淀。

记忆的画面一幅幅从眼前掠过，尽管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沙滩上的啤酒罐仍然泠泠作响。我从回忆中走出来，一睁开眼，看到穿白大褂的李晓白在死死盯着我看，看的让人心慌。我能感觉到胃里的平滑肌在不断抽搐，胃液像海里的浪花一阵阵翻涌而来，呼啸而去。像那天晚上醉酒的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身边也还有李晓白。

李晓白跟我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头痛伴着耳鸣让我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头痛慢慢退去，睁开眼睛，发现李晓白也蹲在地上，用胳膊环抱着我的脑袋。我干咳了两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说：“毕业设计还没做完呢，赶紧做实验吧。”

李晓白一把拉住我，说：“不用着急做实验，咱们先把实验思路整理一下。”

我觉得很有道理，和她一起到隔壁办公室里，各自打开实验笔记。今天的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平日里做毕业设计的同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吴老师也不在，就连空气里弥漫的医用酒精味也淡了很多。

李晓白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说说你的研究成果吧。”

我苦笑了下，说：“我哪来的研究成果，咱们现在只是做个毕业设计，况且咱俩都保研了，各位老大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李晓白把头歪到桌子上，露出一个失望至极的表情。我赶紧拍着她的肩膀说：“不过我想了，咱们俩的课题特别契合。我研究的是β蛋白聚集体的形成机理，你研究的是β蛋白聚集体对海马体的损伤机理，等有一天咱俩都研究明白了，联合起来发个《Nature》也说不定。”

李晓白还是有气无力的说：“研究这些机理有什么用，你要是知道怎么样阻止这些害人的蛋白聚集到一起才行。”

“我觉得吧，我们在知道生姜能抑制这种蛋白聚集的条件下，只对多种成分中的姜油酮进行研究，吴老师这思路不对，因为可能会有其他成分也产生作用，也可能是几种成分有协同作用。”

李晓白把头从桌子上梦的抬起来，说：“协同作用！那你觉得是哪几种成分会有这种协同作用？”我摇摇头，无辜的看着她。

李晓白犹豫了一下，走出办公室。过了几分钟，她拿了两块生姜进来，放进榨汁机。我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让β蛋白给祸害了，想拿生姜汁解毒。”李晓白冷笑一声，把盛满姜汁的杯子端到我嘴前。我被这辣味浓郁的东西刺激到了，头使劲往后仰。

李晓白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大一到现在，你还真憋得住。”说完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杯子里的姜汁有几滴溅到桌子上。

我想了想，这件事我只告诉过好兄弟佳佳，这孙子看起来挺仗义，想不到也成了大汉奸，背叛了我。我摇头晃脑，尽量避开李晓白逼近的眼神，一脸的不在意。

李晓白继续说：“喝了这杯姜汁，我们在一起。”

我看着姜汁，又看了看李晓白昂首挺胸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喝这一大杯姜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这姜汁考验我。

李晓白又端起姜汁，说：“我喜欢你，我想做你女朋友，我希望你能证明，你可以勇敢的跟我在一起面对以后的生活。”我没有想到她会倒追我，这么冷淡的一个人，想想还有些小得意。

我端过杯子，喝了一小口。胃里的难受劲突然涌起，我能感受到灼热的胃液从食管流到嘴里，喷薄而出。李晓白赶紧拿纸帮我擦掉脸上的液体。我跑到卫生间漱了漱口，回头看端着杯子的李晓白。

李晓白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宿舍取蜂蜜。”她是如此的执着，执着的让人厌烦。我端着杯子跟李晓白走出实验大楼，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校园里有一些匆匆行走的同学，仔细观察，他们都是独行，平时有那么多情侣在我眼前晃悠，秀恩爱，今天怎么都这么有觉悟了？

到了李晓白宿舍门口，我说：“你去拿吧，我等着你。”李晓白把我拉进了她们宿舍门，说：“到我宿舍吧。”我没看到宿管阿姨，但也不敢就这么贸然进女生宿舍，磨磨蹭蹭的不敢迈出步子。李晓白拉着我径直走到她们宿舍里，大概是上课时间，整个女生宿舍没看到一个人。

床铺最干净的那个一定是李晓白的，我做到她的床上，打量着她挂在墙上的画。有一张是我特别喜欢，温暖的淡黄色中，是一个男子的脸庞，仔细看还跟我有点像。

李晓白从柜子里拿出蜂蜜，舀了一勺在杯子里搅拌。

我突然看到特别奇怪的东西，桌子上的相框里有一张合影，是我和李晓白的合影。我拿起来仔细看，却想不起来我们什么时候照过这张照片。再仔细看，相框上刻着日期：2017.05.01。

我突然明白了李晓白为什么费尽心机要我喝姜汁。

我能听见我从鼻子里哼出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动脉中急促的流动，能听见头发相互摩擦的刺耳。我盯着李晓白，从未觉得这个女人如此可怕。她在2015年读了研，开始研究β蛋白聚集体对海马体的致病机理和药理学研究，把我当成了她研究用的小白鼠。她诱导β蛋白在我大脑中成为聚集体，让2017年的我丧失记忆，为了弄清姜汁对这种疾病的作用，我就成为了一个活体实验对象。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论，想要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我还需要证据。

我把杯子狠狠的摔碎在地上，跑出了女生宿舍。李晓白在后面疯狂的喊叫，像极了一个因为科研而走火入魔的大魔头。

回到实验室，任我怎样努力，都想不起我失去的记忆，可能唯一的方法，还真是要喝掉一杯姜汁！拿起放在办公室桌子上的车钥匙，准备去买点姜。李晓白慢慢的推开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蜂蜜，盯着我一言不发。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李晓白先开了口：“你发什么神经？”

“我是怎么丢掉的记忆？”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是如此寒冷，齿寒的感觉让周围空气似乎凝固。

“你自己搞丢的。”李晓白说完就扭头走出办公室。我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到她打开冰箱取了两块生姜。

“哼！你可真行。”我看着李晓白把姜块打成姜汁，用勺子挖了一大块蜂蜜，直接放到榨汁机的储罐里搅拌。

李晓白并不坏，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会做坏事。究竟我们读研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抱起这个混合着蜂蜜清香和辛辣生姜味道的罐子，想起了董存瑞炸碉堡，邱少云被火烧，黄继光堵抢眼，杨靖宇吃树皮……

李晓白看我无动于衷、不忍下嘴的样子，撇了撇嘴角，把罐子塞到我嘴边，黄白色的液体从我的嘴里冲向大本营，直捣黄龙。我的胃被这些液体冲得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喝到最后，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受到了极其残忍的凌辱。

（四）

“d-龙脑”，我对李晓白说，“我最后研究的是d-龙脑和姜油酮的协同作用。”

我的头很痛，一头栽倒在折叠床上。

恍恍惚惚中，我听到一群脚步由远而近，停到我的周围。

“卞南，卞南。”李晓白的声音很轻，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吴教授带着一群穿绿色防护服的人把我围成圈。我认识这倒霉的绿色衣服，那是疾控中心实验室工作人员的着装。

我撑住床沿，使劲让自己的身体往上抬。吴教授轻轻按住我的肩膀，说：“你躺下就好，卞南，我问你，你现在的记忆到哪个时间节点了？”

我慢慢的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胃里的灼烧感让我的脸有些发烫，心中也五味陈杂。“晓白！我吃了几次生姜？”

李晓白蹲下来看着我说：“三次，第一次是生啃的，后面两次是姜汁。”

我笑着说：“那就没错了，我的记忆应该是全部都恢复了。”

李晓白眉头紧皱，呼吸有些急促的问：“你研究的d-龙脑和姜油酮的最佳配比是多少？”

我在脑子里再三确认自己的实验数据，说：“1:30！d-龙脑和姜油酮1:30的比例可以将聚集浓缩的β蛋白打开，但是没有做毒性试验和临床试验！”

吴教授说：“你的试验结果有数据支持吗？”

我对李晓白说：“你去拿我的试验记录本，把我做的1:30那天的实验记录找出来，里面有详细的buffer配置方法，你再去找我做的全部透射电子显微镜的照片，可以证明1:30配比的效果是做好的。”

李晓白很快就把我说的资料准备齐全。吴教授看了几眼透射电镜的照片，对我说：“小南，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和疾控中心。”

说完，人群散去，只剩李晓白蹲在我的床前。

我拉起李晓白的手，放到嘴边说：“谢谢你。”

李晓白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的事忘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折射出柔软的光芒，她的眼睛里有很多星星。

然而，当浓缩的记忆稀释之后，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好的。

那天我哼着歌，把培养好的β-蛋白聚集体中加入各种浓度的1:30配比的d-龙脑-姜油酮溶液，放到37℃的培养箱里进行2h 的培养。我关上培养箱转身回办公室，李晓白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晓白把神志不清宛若痴呆的我拉到椅子上，给我看一个透明的三角瓶。“这是β-蛋白诱导剂！”李晓白眼睛忽闪忽闪的对我说。

我看了一眼三角瓶里无色透明的液体，猜不出这其中的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李晓白明白了β-蛋白聚集的原理。李晓白告诉我，β-蛋白某些片段本身就是一种酶，可以将自己切割成条状片段，这些片段通过非共价键结合到一起，可以在人类海马体上形成网状结构，封存人类的记忆。而李晓白手里拿得这瓶液体，就是β-蛋白酶活性极强的片段，可以让人的记忆同时光一样倒流。

培养好的溶液被转移到铜网微栅支持的碳膜上，放到透射电子显微镜中看试验结果。d-龙脑浓度达到1ug/L的时候，枝丫般的β-蛋白聚集体不见了。

我跟李晓白心照不宣的看向对方，然后放声大笑。

电子显微镜的房间里非常昏暗，但我能感觉到李晓白眼神里透出的暧昧，她把脸凑近我说：“要不要一起？”

李晓白口里的香气徐徐喷在我耳朵边上，让人心里直痒痒。我想，如果我们俩的研究成果放在一起发一篇文章，一定会让所有人都震惊。

李晓白把嘴靠的更近，说：“我说的是在一起，咱俩。”

那天下午，我蹦蹦跳跳的走在路上时，地球失去了引力。我看向太阳落下的地方，天空立刻羞红了脸。我呼吸吐出的二氧化碳，能滋润一片森林。我撒泡尿在一棵小草上，它能长成参天大树。

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好的。

我不知道这瓶见证我们爱情的透明蛋白液，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它可以在体内催化β-蛋白自剪切后而丝毫不衰减活性，它可以通过液体传播，它可以在极端环境下依然存活，它是恶魔。

李晓白把她的这瓶恶魔送给我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是恶魔吧。

我在办公室不小心把这瓶液体打翻在洗手台上，里面的亿万分子随着市政管网进入生活污水处理系统，而经过污水处理系统的水可以回用，用作灌溉农作物、蔬菜。

当沾染了β-蛋白片段的蔬菜被吃了以后，人的大脑就开始给自己织网，将最新的记忆一层层压缩到网里。

当然，这些事情只有我知道。

疾控中心的同志们就连β-蛋白可以自我催化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传播途径了。最后，这件事被定义为突发性传染疾病，发病机理不详。

    当通过实验验证了我的推测以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像被人点了穴位一样无法动弹，脑子里一片空白。

（五）

更多的人通过注射d-龙脑-姜油酮溶液的方式恢复了记忆。其实吃点生姜就能解决，可谁会平白无故去吃这玩意呢？人们总是对自己熟悉的东西嗤之以鼻，对陌生的东西充满敬意。对人，也是一样。

由于市场上的生姜被大量应用于制作药剂，一时间价格飞涨，菜市场上的生姜翻了几倍。路上还是会看到拿着棒棒糖的中年男子，牵着气球啃棉花糖的香艳少妇。根据医学统计学的理论，即使在短时间内消除了我们所能观察到有症状的记忆受损患者，残留在水环境中的蛋白片段也要经过一年左右才能从水体中彻底消除。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李晓白拉到篮球场北面的小树林里，凑近她的耳朵：“是我不小心把β-蛋白诱导剂倒进了水池。”

李晓白抱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我们抱在一起很久，她轻轻抚摸我的背，这种安慰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饶恕。可我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这种心态在我心里不断累积，让我丧失了继续做研究的信心，我愧对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李晓白建议我们俩一起找个地方散散心，于是我们一路南下，就来到了她家乡。李晓白的家在一个海边的小县城里，往李晓白家里走，可以闻到整个街道里都是鱼虾蟹将，这是人间烟火的味道。走到海边，海水清澈无比，沙子细腻柔软，这是人间天堂的感觉。

确定关系不到一个月就带我回家的行为让我对李晓白刮目相看。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对我一片热情，让我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儿子，还是那种养了多年的儿子。

岳父很客气，一个劲儿的劝酒，对我说：“小卞，你可要多喝点。”我看向李晓白，她点头对我微笑，示意我赶紧把杯子里的酒喝掉。当地产的啤酒味道很淡，几瓶啤酒下肚，只有涨的感觉。岳母很客气的端给我一碗醒酒汤，我喝了一大口咽到肚子里，产生了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汤里放了姜。我急忙跑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李晓白在门口大声吆喝：“小卞，你没喝多吧！”

我没有理她，打开水龙头洗手。冷水让我头脑的温度降了下来，脑子突然开始变得明亮。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李晓白是在记忆浓缩蛋白爆发前一天在一起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李晓白，是怎么知道我的屁股上有灰色胎记的呢?

关掉水龙头，我坐在马桶盖上不知所措。我想起我跟李晓白说我把诱导剂倒进水池的时候，她说她知道，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门外的电视声音不大，我听到电视里发出甜美的新闻主播女声：“龙牌第三代量子计算机正式起售，印度作为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订单数也高居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