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前，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又不提倡计划生育的年代，生七八个孩子，夭折一两个，再过继给别家一两个，这是我们那边穷苦人家普遍的光景。外婆让人从家里抱走的时候，才八岁，贫苦的幼年生活教会她的道理很简单——多做事，不吃闲饭。以至于后来都九十岁了依然捣鼓鸡鸭的食料，摸摸手边的家务。任下人们如何做都是劝不住的，急起来还会拿拄着的拐棍掏你脚边的地面，作势子唬你。
在我眼里，外婆也极勤劳，待在乡下便是地里的菜，山上的柴，鸡舍鸭棚进进出出。接去城里住，木地板，软沙发，窗明几净，再配合着新衣裳，倒也规矩许多，可不出三天，便收拾东西要回家，手上一闲，心里便空得慌，越闲越慌。
清楚地记得，每次去舅家，头一件事便是跑到外婆的面前，带着拖腔亲昵地喊一声：婆～。她放下手上的事，直起点佝偻的腰，仰头看着我，露出笑脸，咧开只剩两颗牙根的嘴，（后来岁数大了，得在我脸上搜寻片刻后，才苍老地）笑着说：“耶咦～外孙～屋里其坐。(进屋去坐。)”伸手把她放在地上的篮子拎到厨房，她便用干瘦的胳膊推搡我，“过其过其，莱莱滴。(过去过去，脏的。)”知道她的习性，我便在一旁陪着她，她就开始问我话，“恩一个人来滴啊？姐可噶来这？恩爸纽来啊？恩妈涅？想不到吧？忙哦，恩在外芝麻搞钱了吧？晚上在得滴歇啊，跟球阿困。(你一个人来的啊？姐姐回来了没？你爸没来啊？你妈呢？想不到回来吧？忙哦，你在外应该能挣钱了吧？晚上在这里住啊，和球(我表哥)睡一床。)”大概外婆的心就这么大，能装下的就这么多，所以每次念叨的也就这些话。她的耳朵接近聋了，只能听见一点点，我便靠近她大声的回答，然后再看着她，有时候她没听清，发现我盯着她，她便点点头，“得哟，都好麦。”她是那么可爱，尽管嘴巴是瘪的，皮肤皱的，背也是驼的，枯瘦得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老太太，但真的是那么可爱。趁她不注意我便凑上前亲一下她的侧脸，然后就进了堂厅和长一辈打招呼，身后传来，“唉噫呀，孬子外孙。”
一张外婆最平常最可爱的照片
自上班，便不常回家，后来我听说起外婆的，多是她生病的消息，眼睛不大看得清，头上生了热疮，肠胃不舒服，捡柴时不小心划破了腿肚子，腰疼，等等等等。有些是身体自然老化的结果，医生是不建议治疗的，大家也都清楚，回来兑了糖水哄她喝一点，然后问她，感觉怎么样了？她很认真地回答：“嗯，像好了点，唔老滴姓莫个外，怪灵滴。(那医生姓什么，怪有效的。)”既教人想笑也令人难过更使人无奈。
再后来，她离开了我们，卧床十来天便走了。送葬那天，从舅家到火葬场，再到山头上，我内心一直很平和，当时觉得不该那样，便使劲回想她生前的事，悼念她，可就是很平和。看着她所有的下人都来了，恍惚有种只是在送她去搭车的感觉，就像九十大寿那次大家也都来了一样，她勤劳一辈子也向善一辈子终于挣得了一张去那里的车票，那里是她这样勤劳好人的福地，那里没有衰老，也没有病痛，那里还有种种的好，是我这种普通人想象不到的。
忆不完的丝丝缕缕，说不尽的点点滴滴。外婆那个时代的农耕生活，祖祖辈辈守着几亩地，世世代代框在一起，相互之间的亲情交错着摩擦和宽容，被时间织成牢固的纽带，系着彼此，有泪有笑。而我们这一代，外出念书，外出工作，外出过生活，短暂地团圆留给彼此的印象是未经碰撞的，是纯粹又美好的，是蜜。我很清楚，外婆留下的这罐蜜将永远甜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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