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坐上了火车硬座。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是最伟大的交通方式之一。它让旅人用最少的钱去到最远的地方。二零一一年的夏天,一张从上海到拉萨的硬座火车票是十七岁的我全部的希望,我向往它即将为我打开的世界。至今我也要为我那时的勇气致以敬意,是我让我走向自己的路,远离想要吞并我的一切。
我坐着火车去了大江南北,在火车上写过很多文字,也写过很多关于火车的文字。我太熟悉这长条形的空间了,它的设施,它的气味,它的声音与震动。我甚至曾经夸下海口,立誓三十岁之前在中国旅行只坐火车硬座。当然很快我就违背了誓言。跟大多数现代人一样,我越来越需要缩短旅途的时间,或许是因为目的地的目的性越来越强,我也因此怀念起火车给我的足够的时间,去消磨也好,忍受也好,期待也好。至少我在一个行驶的空间内,窗外的一切是变动的。
我的火车记忆,大多是拥挤的,车厢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常需要共享座位,很多时候也只有站票,座位底下、过道、车厢连接处,我都躺过。
也有幸运的时候,车厢空荡荡的,这时候干点什么都舒服,走来走去,看看风景,读会儿书,写会儿东西。我正读的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重压之下的优雅》,书签是某个客户的名片,顺手塞的。我正写的,就是眼下这篇随笔。要知道,平日里是难得看得进书,落得了笔的。脑子里的空间像被剁碎了一样,没有哪块能够装下点完整的东西。生活的搏斗,大多正是为了将这些时空碎片粘回一块。而此刻我的大脑是一片浩野,所以我才要写作。因为这些话是浩野中飘飘荡荡的魂灵,我要抓住它们,把它们写下来,赋予形体,使它们不再若隐若现地羞怯着,而可以大大方方地被阅读,进入别人的浩野,说不定它们还可以拥有一些粘性。
抬头这会,我经过了长江。我在那趟火车上的写作也就中断于此,大概是下个站点上车的乘客太多,冲散了我的惬意。再次提笔,已经是两个月后,写作也从纸上转移到了屏上。说实在的,我已经记不清这两个月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一向混乱,想必是从小到大往返于现实和虚构过于频繁。只是我的爱人在这方面依然清醒,不忘提醒我,到了秋季。
那趟火车的终点是青海西宁,也是九年前,我跟我的爱人卡卡相识的地方。那会儿我刚刚离开拉萨,夏季的西宁爆满,本来订不到住宿,是拉萨的好兄弟介绍,才通过关系住进了一家青年旅舍的仓库。青年旅舍之于住宿,似乎火车硬座之于交通,便宜的床位换取了能够逗留在这座城市的时间,也创造了漫游和交流的机会。我在那间旅舍跟在硬座上结实的朋友重逢,也认识了主修气象专业却志在话剧表演的小伙子,他在六人间为我表演《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后来,他真的成为了一个职业的话剧演员。在这些朋友相继离开的下午,我在公共空间听歌,卡卡在看书。她的目的地是拉萨,于是我可以跟她分享新鲜的经验。我们都在放弃现有生活的节骨眼上,我准备辍学去拍纪录片,她准备辞职去尝试新的工作。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天早上卡卡还在青海湖边看着书,她很享受湖边的景色,还拜托了两个小伙子去给她买些零食,本没有马上去西宁的打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就搭上了班车来到西宁,还放了两个小伙子的鸽子。如果她那天没有动身,我们恐怕永远不会遇见了——第二天我就出发去了祁连山。
那一年,有很多朋友都不顾一切地在路上,大概是因为距离传说中世界末日的二零一二还有不到一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天地毁灭,我们也不希望带着遗憾浑浑噩噩地死去,至少要在死之前,彻底地浪漫一把。在二零一二年的十二月,我跟卡卡又回到了青海湖边。湖面结了冰,我们冻得不敢离开火塘。我幻想着,湖水忽然上升,淹没村庄,把一切终结在冰冷当中。然而现实是,太阳照常升起,四季轮转,一切正常。我们又不得不面对生活的推敲,重新向世俗靠拢。无论心中的理想世界多么纯粹,谁都无法免俗。生计之余,我们每年还是会为自己制定一些旅行计划,也依然可以从中获得许多美好的体验,但那种处于最热烈的青春当中的自由感觉,是再也找不回了。
去年冬天,我跟卡卡自驾在青海转了一圈,见到了许多难忘的景色,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开车确实方便,我们完全可以掌控旅途的节奏。但一路上,我们似乎都没有认识新的朋友,没有偶遇一场难忘的对话。
这次,我一个人,再次坐上了火车硬座,回到了青海。除了因为拍摄电影的概念片而囊中羞涩外,我期待能在这漫长的旅途中,着迷地看到一些什么,而暂时地忘记自己的处境。我特地住回了当时那家青年旅社,只是周遭的街巷已经不如过去那样繁忙,到处都是被绿色铁皮包围的工地,空荡的大楼拔地而起。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想要找回独自旅行的一些感觉,想丢掉目的,因为曾经我们旅行的目的就是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因为事实上,我去青海就是为了拜访一位导演前辈,向他学习,以推进我的电影项目。正值电影节期间,每天不停地跟同行见面,在大剧院或露天广场看最新的电影,参加论坛,听创投会吸取经验。
新认识的藏族兄弟带我进入了塔尔寺“游客止步”的护法殿祈福。喇嘛一面诵经,一面将供奉的白酒点撒在护法足前,我们在跪拜后,也领取几滴白酒,抹在额头,随后又去拉脊寺煨桑礼佛,绕佛塔径行,将蜂蜜和奶洒入烈日照耀的烟雾当中,穿行在草原之间。我们从诸行无常聊到诸法空相,但话题最终还是落在了如何拍宣传片赚钱养家。我就想起了这十年来的旅程,为了理想,从一场世俗逃到另一场世俗;想起了一次接一次地挫败与落空;想起为了生存,不得不学习收起锋芒,学会歌颂和妥协。
这一切都好像一列路线未知的绿皮火车,有时慢得令人懊恼,有时挤得透不过气,有些站点根本不想经过,有些坐在对面的人脚气实在太臭,有时浑身上下的酸痛与不适简直逼人发狂。但总有一些绝无仅有的瞬间,一望无际的田野,延绵不断的长河,宝石一样的蔚蓝湖泊,洁白耀眼的雪山,轻盈跳跃的羚羊,飘摇的五色风马和落满草坡的牦牛。在光与暗迅速轮转的空间里,相依而眠的一家四口,共享一份盒饭的夫妻,不知疲倦的孩童,转经的阿妈,抽鼻烟的老头,借着光看书的姑娘,所有这些都安住在当时的那个当下,没有焦躁的等待,没有造作的争夺,没有价值观的碰撞也不需要求同存异,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他们所需的,并享受着它。
我不是单恋火车。我知道不同的路线和时期总有最适合的交通方式,这次从西宁回浙,我就又坐上了飞机——我的腰背已经经不起折腾。可我真的感谢火车,我感谢漫长带给我的惊喜,它迫使我放弃的那些舒适,总能够使我更加接近我所追寻的本质。生命的旅程无法如期到站,我们每每要被迫改道或者延误。就像我正在读的,依然是那本中断了无数次的《重压之下的优雅》。只不过,我不再用那个客户的名片作书签了。在最近的一次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旅途中,一个新认识的姐姐送了我一枚书签,上面写着“正念为食”。我想,正念是轻盈的,有了这份轻盈,我也可以在重压之下,保持优雅。
贰零二零年 十月 一日
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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