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陆游的寓室甚隘而深,若小舟然,因此谓之“烟艇”。今日我家乡的居所敞亮明阔,若亭台也,于是便将其戏称为“溪亭”。
“溪亭”依山而建,傍水而浚,周围数顷林浪,翡如翠玉。门前一带碧峦青山,四方上下,绿遍诸野。而湖水以山麓为邻,时常是“无风水面琉璃滑”,澄然兮宛如卧璧。
庭院一方,围栏处种些果蔬,这里平日或蜂蝶拥舞,或老猫来访,可谓是陶然乐哉。屋子统共分三层,每层房间四、五阁。二楼内藏书众多,从雅卷到俗集,林林总总,一应俱全。院里有棵核桃树参天而上,其叶蓁蓁,间杂着些珠玉似的核桃,推窗便可摘个满怀。
别了溪亭小半载,这日回来时,旧物依然。每日晨起烹些白粥素菜,做些庭院扫洒。或读几卷诗文,“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时而得悟,时而省悟,时而幡然醒觉。在文辞里“纳烟云日月之伟观,揽雷霆风雨之奇变”,也怡然自乐。
闲暇时便看看风景,看墙上叶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抑或兴来醉倒落花前,煮一盏清茶,填一阙清词,茶禅一味,看往事倾城。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溪亭的日暮。南方夏日炎热,待太阳落山时,热势才稍稍缓住。门外小陌人声渐起,有三五老妪拄杖,相携说乐,有妇人倚门而立,呼儿归家。主人回来后,炊烟袅袅,犬吠不绝。
犹记儿时放学,总要步行好一段距离才能到家。不过道路两旁层林叠翠,随着渐歇的日头,倒也不觉炎热。小路下方列满了田畴,经过这些土地时,我总要立在路旁,用眼神仔细搜寻一番,每次都无一例外的瞧见一个矍铄的身影,然后我便唤一声“奶奶”,奶奶听见后就摘下笠帽答应我一声。
随后一老媪,一学童,随着夕阳西下,踏着满城暮色,双双归家去。
等回到溪亭时,奶奶便把田地里摘得的扁豆洗净,放清水里煮熟,遂拿出小碗,调些乡味的佐料,洒点葱末,点几滴陈醋,然后用辣椒油“哧溜”一浇,一碗“蘸汤”就做好了。手法简单,但滋味鲜香。煮熟的扁豆呈紫红色、月牙状,一个个盛好列在盘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夹住一个放碗中一“蘸”,轻轻一咬,则口舌生津,令人回味无穷。
如今想来,不禁食指频动。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我在外求学的这几年,奶奶也做不动农事了。她便在院里种些扁豆,只是今日去摘时,奶奶拿着扁豆立了良久,神情有些恍然。每到夕阳西下之时,她也常去路边看看,但那方田地,已经无人耕种。
奶奶的身形日渐佝偻,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煮熟的扁豆。
走笔至此,慨然有思。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将成其为“扁豆”,不同的只不过是怎样成为“扁豆”。扁豆寻常卑微,但配以不同的佐料,亦有不同的滋味。就像明月之于瀚宇,草木之于山川,知识之于中人一般,处不同之境,饰不同之物,成不同之人。
扁豆从结籽到成熟,但被作为食物才是它们的最终使命。可见生命本就平等,来处和去处皆有定数,不同的是我们选择以怎样的心境去成为自己,又以怎样的心境来影响处境,这亦是我们的使命。内外俱修,成其道也。俱胝和尚从“一指头禅”得道,我却由一个“扁豆”窥其端倪,可见万殊归一。
歇笔,试问乡关何处?
答曰:常记溪亭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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