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漫漫长夜

作者: 乌鸦之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6-08 16:10 被阅读30次
    短篇小说|漫漫长夜

    曾经我深爱着阅读的时光(关于某本书),在我一言不发的许多时刻,我习惯了一页一页翻书,直到忘记时间。这样的日子总是少不了咖啡(热气腾腾的)、哈欠、和一根根烟。每一片建筑和每一场雨,连同漫长而平静的对话,缺乏信念支撑的无数晚上,无不助长着难以言明的压抑感(像阵雨前要命的闷热),没有寻到出路的可能性。这份压抑的剂量让我看不到光,也不足以将我吞噬殆尽,我能想象很多如我一样的人,气息奄奄地优雅生活(或许是自以为是地优雅生活)。那天我还没遇到她,只记得自己茫然地在大街上四顾,步入某条小巷,机缘巧合来到一家咖啡馆。

      给我来杯美式咖啡吧。我记得我那天这么说(可怜兮兮地),言语中几乎透出央求。

      吧台后面的女生气定神闲地擦着手中一只旧碟子,边缘磨损的花纹散发独特的气质,让我浮想联翩。

      她不经意地注视了我一眼,又很快将目光移开了,一举一止像活在褪色的浮雕里。她的目光深长而隔膜,好像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可思议的地方,或许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但她淡淡的注视让我恍惚觉得这一切兴许都不重要。她像招待老朋友一样为我端来一杯咖啡,寻常而朴素的杯子加深了我的恍惚感。她坐在我的身边,打开了一本书,没有任何过程,便自然进入了某种沉静,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美丽。她的美丽让我想起卧室窗台边的干花,一束插在旧花瓶里的干花,几分褶皱,像昔日的黄昏,像飘起的裙裾,像旧旧的色泽里一言不发的一盏灯。她有时会凝望着窗,发呆,不知是否在思索故事中的情节,托着下巴,歪着脸,很久很久,实际上咖啡还没凉。突然下雨了。无数的雨怒气冲冲向高高的地面砸去,像旋入深渊的尖叫。她不再看书了,仿佛不久前看书的动作已经属于很久的过去,她开始静静看雨,偶尔会闭起眼睛,像在看一场话剧表演。目光带来的错觉,让我恍惚觉得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幕。

      但钟表上秒针的行进提示我,这一幕已在离我远去。你来自哪里呢。我问了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用自问自答的语气),直觉告诉我在她看来问题根本不重要,一切问题,堪称为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看,窗外的雨,她说。她抬起了手,轻轻推开了木窗,雨显得更加立体起来,如回归了森林的长颈鹿。凉凉的雨丝迸溅在肌肤,激起层层叠叠的明亮的敲打感,像打在石头光滑的表面。一切来自过去的雨。看看雨吧,她说,雨奇异的纹路是个古已有之的精灵,空洞得巧夺天工。那样子好像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雨了。不用看书,只用听雨。她闭起了眼睛,像是享受一场自然而然的仪式。

    很久以来我都深深陷落在迷宫般的悲伤里找不到出口,迷路的情绪让人窒息和郁结,社交恐惧愈发如影随形,只能佯作淡定从容,虽内心的大厦早已崩塌瓦解。

    她说,如果能独自一人老死在森林该多好,不会有人发现我,我自由自在地生老病死,或被野兽吃掉。不用很久我的肉体就可以腐烂,融入泥土,我渴望速朽,但同他人产生了无数交错关系后,速朽如此艰难。

    森林里没有多余的书,没有任何人烟和足迹。我回答。

    我想,就是在这纷繁复杂的迷宫里,我遇见了不纷繁也不复杂的她。她说,我是林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晚祷大街街头,她身着旧色碎花裙,戴着一顶洋气礼帽,说一些我已经听不清的话。我是林颖——而今这个声音延长了,消失在我日后深深思索的目光里。某个时刻,我们并肩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想不起来由和目的),因为陌生,我们对这条路好感倍增。散步具有梦的特性。黄昏仿佛忘记了落幕,一味高高地挂在远方的天际,并不断生长着。她此时的脸微微泛红,与以往任何时刻印象里的她都截然不同。我们故作轻松地聊天,她有时侧过脸来对我恬然地笑,好似一种神秘兮兮的告别(一切都充满别离)。她用充满好感的语气说到了马蒂斯,那时我依然对马蒂斯兴趣盎然,甚至对除了马蒂斯之外的一切都充满梦想。她向我普及了许多艺术家,不厌其烦,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而时至今日我却只能回味着她的表情,微微做苦的时候,被某个话题吸引,短暂地忘记了失落的时候。后来在一阵深深的沉默过后,她忽然缄口不言,不再说一些过去反复提及、津津乐道的趣事,好像一瞬间人生都没了什么值得为之称道的趣事。我想这么一直保持着期待,一直走着,什么也不说,走向永远也走不到的黄昏,走向永远也不会落幕的晚风。

    雨还在下,窗外偶尔有三两个人影悻悻逃离街道。咖啡已经快要喝完了,我有种时间流逝的危机感。我想告诉她,雨天是一首不完整的歌。我想告诉她,我必须要走了,然后静静离开这里(从没有出现过一样)。告别会代替伤感的漫长过程,这个短暂的想法占据了我。但她向我伸出了手,递给我一支烟,替我点燃,随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紧接着她用充满落寞的语气向我陈述即将到来的星期五,说起了安伯托.艾柯《带着鲑鱼去旅行》,说起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天真和伤感的小说家》。与此同时,在这个雨天,许多事物都是那么天真而伤感着。她说起了某个逼仄房子里跳探戈的男女,我充满怀念地想起了《春光乍泄》里何宝荣与黎耀辉居住的简陋公寓。当然还有离我们最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林颖带我去看家乡废弃的铁轨,我们走在阴沉的天底下,在一个萧索的北方小镇,有点冷清和落寞的北方小镇。在去往寺坡西路的下午,言谈间隙,我留意着路两旁陈旧的居民楼,不可避免地产生好感,不可避免地走神和发呆,我想,可以在这样陈旧的一隅躲过狼藉一生。我希望风可以小一点,但风越发肆虐了。我希望夜色可以晚点来到,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入膏肓了。灯火(陌生小镇的灯火)伴随着吹过鬓发的寒风,没想到让我心间闪烁起为数不多的莫名其妙的快乐,一种与世隔绝的快乐,而在不久前,我还被一种挥手再见的悲伤笼罩着。她说,我小时候经常沿着这条小路回家,我喜欢边走边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从头到尾构思一场故事。不时有孤独的汽车从旁驶过,没有月光和星星,很快她到家了,她说,我到家了,我点头,目送她走上一条高高的坡,消失在漆黑里。然后我重返那条来时的小路,颓然中有股无比的自在感摇晃,步履慢悠悠的行进中,我常常思考一些问题。一些思考起来会让人不切实际的问题,一些注定会让人痛不欲生的问题。我马上又心不在焉地惦记起了宾馆里那本看了几页的书,茶几上还有两包挂耳,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几个字,再见啦旧衣裳,这几个字悄悄触动着我。可是我并没有马上回旅馆,而是来到了漆黑的湖边。没有鱼儿跃出水面,也没有思绪涌上心头。我想起了K,几年前,我们一同坐在漆黑的湖边漫长地抽烟。K充满神采地说起了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的话题,那时我对马尔克斯半信半疑。紧接着K又说起了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宇宙奇趣》,说到了《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用一种深深怀念的语气),说起了马原在南糯山写下的童话《湾格花原》。而那时的我如此简单,我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允许自己发呆,还没有什么时间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只是习惯性地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低头看看漆黑一片的湖面,直到K说完了一切。K说,我参加文学比赛的落选小说。用很松弛,不经意的口吻。我看了看K,可是漆黑一片里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他又补充说,我已经参加了五六个年头,这次他的语气依然没有看出任何变化。我感觉他的手缓慢地抬起,预感到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并没有,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只是这样坐着,坐在漆黑的河边,抽烟。

    比这个时间更晚一些的某个晚上,在天津五大道附近的一家居酒屋,我和林颖似乎也一起坐在这样类似的地方。灯光很柔和(像梦境里没有重量的光线)。我们点了两杯智利酒,我说,我们碰杯吧,我们就碰杯了,我不知道我们曾经错过了多少次碰杯。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似曾相识,这清脆的声音带有某种破碎的感觉(分不清是心的破碎还是记忆的破碎)。这声音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点开一圈圈涟漪,点起了一些悬置于无名时间里的对话,对话的双方已无法再寻找出具体的面目(如下落不明的老照片)。在微微升起的醉意之中,记忆缓慢地移动(像慢吞吞的雾)。我好像回到了一些小小的房间,房间里是旧窗子和老茶几,茶几上总是有一杯静静升腾着热气的茶(马黛茶或大麦茶)。一首或一百首流光里的老歌(唱不尽的老歌)。深情的声音回旋在没有智能机也没有听歌软件的年代。我说起了自己正在写作的一本小说(事实上或许不存在什么正在写的小说),我们聊了一阵某个画家,可能是马蒂斯,但并不十分确定(也可能是毕加索)。林颖用几句好话和几句坏话概括了那个画家。然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初中年代,说起了某个(消失在各自未来)的许多当年(很要好或很生疏)的同学。有一阵子,我企图什么也不说,让沉默占据对话。一切都太迟了,一个声音,一个充满惋惜的声音恍如幻觉般——所有的夜都这么漫长,然后就听不到叹气了。

    我靠着路边的法国梧桐,光斑铺满了长街,看到有人在阵阵浮热里打开汽水瓶塞,一片朦胧的绿意弥漫,我靠着梧桐树,默不作声,好似夏天的过客一般沉默着。我记得,以往的夏天,K走在路上经常会突然问我,待会儿要不要去百草园书店?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但我心里已然在期待着某本漫画的情节,挂念着许多命运未卜的主人翁。如果没记错,那是一家存放着很多CD和老漫画的书店。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吱呀呀卖力工作的老电扇,还有电视机沙沙的响声,没有博尔赫斯和品钦,但有无所不能的哆啦A梦和功夫旋风儿。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我问K,但无人回答。这是一个胜过一切的好去处,我自言自语,如同小时候夏天午后枕边蹑手蹑脚的鼾声,我对K说,但没人回答。那里有一只不安分的野猫,为了和它和平相处,我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她的步履比风吹动窗帘还要轻,对吗?但没人回答。无数个下午散去了,驶远了,如闪闪发光的破船。没人再会听到我的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在这个漫长而让人留恋的下午,她一直在凝望着窗外的雨,好像保持着这样的凝望,昔日的时光就会迫近起来,可是时光已不复存在,虽然我们都希望,有一首歌永远也不会唱完,虽然我们都祈祷着,有一次黄昏永远都不会消散,就像我和林颖重复的相遇,就像我们打开一本书,以为想当然的结局是另一个美丽的开始,也许我们都还年轻,也许还有很多歌值得消磨,也许她什么也没想起,只是有点困了,也许我们都过于悲伤。她说,书里有一条街道叫晚祷大街,大街的旮旯角里有一家不起眼的书店,叫晚风书店,过去,那是许多人最爱去的地方。现在呢,我问。现在,也许是曾经去那里的年轻人都已经老了,她说。他们明白随着失去的事物越来越多,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在晚祷大街走走停停,渴望一场随机的相遇,他们明白随着期待的明天越来越少,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打开一本书虔诚读完的勇气。尽管他们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相信,每个看似虚构的故事都在世界的一些地方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虽然他们都可以确信无比地相信,我们曾在晚祷大街真实地相遇一场。但时至今日,一切怀念都太迟了。我怔怔看着她,我问,我们在晚祷大街曾相遇过,是不是?你叫林颖,我们曾经无话不谈,是不是?哼着俏丽的歌谣,穿过被夏天笼罩的小镇。你喜欢到晚风书店淘书。你问我呢?我是为了去听歌。我能清晰地听到你翻动书页的声音,是不是?因为我就在书架的另一端,我佯作打开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像走过一条又一条金黄的路途。书店里的留声机像翩翩起舞的八十年代,一首老歌后会是另一首老歌,窗外的蝉鸣声,窗外晃动着的庞大的光影,窗外大街上传来的一阵阵叹息如此不知不觉,在清晰的每天朦胧地远去了。是的,或许是,很久的沉默之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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