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仔之死

作者: 张彬若 | 来源:发表于2018-05-29 17:53 被阅读160次

    张保仔之死


    道光二十年五月戊午,澳门夏阳慵媚,海风习习,咸虾围商人巷的“行运赌坊”中,依旧人声鼎沸,呼五喝六之声不绝。

    厅上西北角落放着一个大理石台桌,铺了锦锻,赌客们正推牌九,却是两张的小牌九赌法,不用配前后对,每轮十分快速。只见三十二张翡翠牌九码成一堆,嗒嗒声不绝。庄家坐北向南,是一个华装青年,正是此间赌坊的主人。名叫张玉麟。众人见他眉目清秀,颇为英俊。但脸色淡白,一点血色也无,一声一声的低咳,显是经年病弱。只见他手拈两粒骰子,提腕,抖甩,骰子滚动停止,一粒六点,一粒一点,只听他淡淡道‘七,穿。陈大哥请了。’

    天门姓陈的是一个独眼汉子,身材瘦削,眼角吊起,目光阴冷。他接过骰子,冷冷道:“张老板今天手气好旺,十一把里,倒有六次通杀。一次竟然是丁三配二四的至尊皇爷。这般旺法,我还是头一次见。”随手掷出,却是八点。该是上首亢家白虎位先发牌。

    张玉麟淡淡道:“你既要和赌场对赌,我只能奉陪。否则外人岂不笑我赌场无胆,不如趁早关门。”说毕接过身边丫头递过的参茶。轻轻啜饮一口,问道:“陈大哥落多少注?”。陈天仲嘿的一声,把面前所有筹码都推出,道:“爽爽利利,一把而决。”他知同点庄赢,而且赌的越多,胜算越小。倒不如一赌定乾坤。

    张玉麟小心掀开手中的两张牌九,复又放下,道:“好。陈大哥好胆气!兄弟佩服的很。不过我今天当旺,何况同点庄赢,我已多你一成胜算。”吩咐亲随:“咱们受了。”那亲随道:“这有二千两黄金。”张玉麟皱眉道:“你啰嗦什么,难道我们赔不起吗?”那亲随忙道:“是,小人理会得。”数了二千两黄金的筹码正待放在台上。陈天仲道:“且慢。我不要你这些金子银子票子。”

    张玉麟淡淡道:“那要什么?”

    陈天仲道:“《夜月竹石图》!”

    当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张玉麟微显诧异,笑道:“陈大哥倒好消息。不过《月夜竹石图》是先父所留,若小弟失手输予兄台,不但家母要严责,兄弟日后也难见先父于九泉之下。兄弟虽然不肖,却不敢忤逆双亲,将此物割让他人。别说二千两,便是二万两,兄弟也不敢赌。”

    陈天仲冷笑道:“很好。那么我押别的好了。”右手从腰后拔出一把西洋火枪,拍在桌上。道:“我押上性命一条。输了自尽于此,赢了我就在你眼睛上一洞穿脑。你受不受?”

    张玉麟默然不语。陈天仲嘿嘿冷笑:“想不到当年纵横七海张保仔的儿子,竟然胆小如鼠。”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其时华南大海盗张保仔已死十八年,但声威不减。众人只知此间主人姓张,此刻才知他就是张宝仔的独子。当年张保仔领群盗称霸海上,清军数度进剿不利,张保一败副将林国良于开洲,再败参将林发于阿娘鞋,而后抢掠内地,围杀清总兵许廷桂,水师提督孙传谋亦失利于澳口。直至两广总督张百龄剿抚并用,坚壁清野,终于嘉庆十五年主动投降,后来助官军剿灭海盗,颇有功勋,官至福建闽安副将。可惜三十六岁就死了。原来他儿子竟然在澳门开赌。

    张玉麟冷笑道:“我本来就是肖鼠的,你说我胆小如鼠,原也没错。”

    人群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陈天仲正待发作,突听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道:“麟儿,怎么这么没出息?和他赌好了。怎能堕了你父亲的威名?”他向说话人处看去,只见一个年老妇人带着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大厅中。他见这妇人虽老,却风韵仍存,虽然温柔安详,但神色间自有一派威严,众人不禁都屏住了呼吸。

    张玉麟站起来躬身道:“是。母亲教训的是。”

    陈天仲与众人这时已推测而知这女人就是石阳,乳名香姑。江湖人称“郑一嫂”,本是渔家女,后来做了娼妓,与大海盗郑一相识,即嫁其为妇,生有英石,雄石两子。张保仔十五岁时,随父出海捕鱼,被郑一捊走,收为义子。后来郑一死于一次台风,张保遂在石阳支持下握有一支船队,纵横海上,一时风头无二。两广总督张百龄招安张保仔后,石阳就与张保结为夫妇,生有一子,就是张玉麟,后来张保死于澎湖参将任上,母子二人遂由广东迁来澳门开赌为生。

    张夫人被下人扶侍坐了,遂向管家道:“去拿图来。”

    管家很快取了一个图轴来,见夫人和张玉麟点了点头,便将那画轴展开。

    陈天仲和众人看时,只见云烟满纸,墨意纵横,巨大神秘圆月之下,竹石突兀,诗曰:“峭竹刺天石狰狞,照见心中大不平,丹青也知副我意,却写无情似有情。”

    有人道:“此徐青藤大写意笔法,字如其人,人如其画。戾气满纸,雅非中平正道。”

    一人道:“徐文长早年字文清,总格26,豪杰命格。英雄毁灭心性。后改字文长,则大错,总格22,秋草逢霜,挫折不遇。故一生落魄潦倒,穷愁而死。”说毕连连叹气。

    有人心中却想,徐渭的画再贵,也绝计不值两千两黄金,看来内中必有隐情。

    此时周围人们此时亦纷纷落注,

    “天门,九百两”,

    “青龙,二千两”。

    有人低声道:“李大哥,庄家运旺,咱们还是帮庄的好。”,那姓李的虬髯大汉却道:“庄家已经十一把不输,老子偏不信邪,就不信他连旺十二把?”那人道:“连坐十五次庄的,咱们也见过的。”那姓李的大汉道:“你见过几回?这次押天门,不,还是青龙好了。”

    宝官高声道:“叫定离手。开牌!”

    只见四门中青龙东开的两张牌九是一张五六十一点虎头,一张是红四点白五点的花九。那姓李的骂道:“他妈的,虎头配酒篓,一个点儿也没有。这回是他妈输惨了。”

    原来十点为弊十,算作无点最小。天门位开的是红二地牌配红八人牌,正是地杠。庄家是一五铜锤六点一对。天门坐位的陈天仲虽在天门坐,这把注却押在白虎位上,掀牌一看,原来是和牌一对。因为此牌是一点红加三点白,形似天鹅,故又叫鹅牌。

    牌九

    牌九玩法,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依次为至尊宝、天、地、人、鹅四牌,然后是三长四短。梅花五、长链三、板凳为三长牌,虎头、红四白六十点锦屏、一六七点为高脚七、铜锤一五共六点为四短牌,长大于短。大小皆随点数依次减小。因此庄吃两家,而白虎位吃庄。这幅画,却是被陈天仲赢了。

    陈天仲哈哈大笑,一把抢过画轴,便要离去。

    张玉麟道:“且慢。你和咱们对赌,须得一方输尽,赌无可赌时方才罢手。你这便要去了吗?我这里赌场,难道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陈天仲冷笑道:“我听说你们这帮包娼开赌的下作人,信用还是有的,难道赢了钱便不许走吗?天下赌场,也没这个规矩。”

    张夫人道:“不错。咱们赌场,输的起,赔的起。客官但走无妨。只不过老身有几句话奉告。”

    陈天仲道:“张夫人请讲。”

    张夫人道:“陈船主是聪明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必你知道,这幅画中,藏有先夫宝藏的秘密地图。但陈船主有所不知,要取宝藏,除地图之外,尚须四句口诀。否则无用。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口诀解释给你听。”

    陈天仲心道:“石香姑虽自甘丈夫之后,其实地位在张保仔之上,何等身份,想来不至大言欺我。我先听听什么条件。”便道:“好。不知道是什么条件。”

    张夫人道:“你将先夫死时的情状,原原本本的说与我知道。”

    众人心中奇道,你老公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听闻张保仔是病故在澎湖任内,又有什么好查问的?

    陈天仲道:“原来夫人是关心这个。唉。”他坐下身来,抬头向天,似在回思往事,慢慢回神道:“十八年前。我随故主青旗旗主向慢天去投奔张旗主,自从张旗主投靠朝庭,奉诏剿灭旧兄弟,我们老兄弟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夫人,你生气我也是这般说。我们当日都说,张保仔用我们旧兄弟的血,染红他的三品顶戴花翎。强盗收拾强盗,分外的厉害。原来的六旗势力,除了已降的郭婆带黑旗,四旗先后被张旗主收伏。官兵坚壁清野,又联合了澳门的葡萄牙和英人的舰队,我们除了投降外,就是死路一条。那时我只有十八岁,但几番出生入死,真象长大了几年。唉。”他长叹一声,想起当年情状,犹自惊悸。咳了几声,继续道:“

    后来向旗主众叛亲离,身边只剩下我一人,我们俩不能在海上安身,上了陆地也到处是画影图形,关口盘查,向旗主道‘如今被逼无奈,咱们俩只好去澎湖投靠张旗主。’我说‘旗主,那咱们不是自投罗网吗?那还有不捉了我们,邀功请赏的?’向旗主道‘不会。张保仔虽然厉害,但心地仁慈,我是知道的。何况我是他旧日心腹,只因为他一心投靠官府,这才分道扬镳。’我那时是年青人心性,就大了胆子细问他原委。

    他说道:‘嘿,老子本是红旗郑一手下亲随卫士,郑一喜好男风,保仔那时名为义子,实为娈童。但我观保仔虽然对郑一谦恭,却不是甘居婢仆男宠之人。他处心积虑,苦心经营,搭上了义母郑一嫂,他两个虽然相差了十一岁,却是情投意合。”他说到此处,对张夫人道:“夫人,这都是原话。姓陈的无恶不作,就是不肯歪曲作假。咱们仨大钱两手分攥,该一是一,该二是二。那日向大哥就是如此说的,你如嫌不雅,我便不说了。”

    张夫人淡淡道:“你说好了。我年将古稀,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看不开的。”

    陈天仲拍了下桌子,道:“夫人好胸怀见识。”,接过下人斟的茶,一饮而尽,赞道:“还是铁观音好喝。”将茶杯放下又道:“当日向大哥又说道‘保仔和我义结金兰,定下计谋,于一个台风天,便将郑一干掉了。’”

    众人一齐向张夫人看去,心中都道‘义子杀了老公,说不定是你奸夫淫妇一起商量好的。’只见张夫人淡淡道:“这事与我无关。”

    人人心中却想“你当然说与你无关。”

    陈天仲不理其它,继续道:“向大哥说‘于是郑一嫂,也就是夫人便扶保仔上位,那时保仔还只二十岁。他也当真能干,指顾之间,便暴发达。只可惜他后来学了梁山宋江,一心富贵。我们一帮不想招安的,便私下串联了要谋反。那时他正指挥船队和郭婆带打仗,”说至此处,陈天仲对夫人道:“那时人人都知老郭是喝保仔的醋,和他打仗都是一片痴心为了抢夫人你,哈哈。”他说道此处,众人都向张夫人望去,遥想当年郑一嫂绝代风华,不知使多少湖海豪士心动,如今美人迟暮,当真令人感慨。

    只听陈天仲又道:“向大哥说‘我们便想混水摸鱼,想把他趁机废了。我虽然和保仔结义,心想只要不伤他性命就好。当日他来到我船上召开军事会议,大家正要动手,却被他察觉预兆,先下手为强,将我们一百余人全部抓了起来。他手下与谋士都主张处死我们十个主犯,胁从不问。保仔却放了我们为首的十个人,将胁从者全部投入海里处死。”

    他说到这里,有人说道:“奇怪奇怪,好没道理。这般干法,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了吗?”

    有人却道:“好厉害的手段。张保仔干事,真是不拘常格。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犯都是有勇有谋之人,擅加安抚,未必不可重用。胁从者多是乌合附和之众,无主见,无坚持,死不足惜。这般处置,以后再有哗变和谋逆之事,虽有首倡,胁从者必少。何况这些人谋反,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陈天仲接着道:“我们于是偷渡到澎湖,去投张将军。”他把头转向张玉麟,说道:“我那日初见令尊,十分惊讶,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张保仔,竟然温文儒雅,比丽春院的姑娘还要标致几分。”众人心道:“既被郑一看上做了娈童,定然是好看的很了。那有什么稀奇?”

    张玉麟点头道:“家父本性仁德,当年所以成事,也是因为仁者无敌四字。”

    人群中一老者道:”不错,当时海盗都是乌合之众,烧杀奸掠,不成气候。张头领与手下约法四章,私逃上岸者立杀;私窃公物者立杀;强奸女票者立杀;强取百姓物者立杀。还规定凡向百姓购买东西,二倍给付。所以声望日盛,致有十万之众,横行于海上。”

    管家道:“当年家主人俘了虎门水师林国良总兵,本待礼遇,却被头目黄大哥杀了。家主人大怒,骂道:‘我们风餐露宿,在海上漂泊,就象浮萍一样无根。本来想靠着一战之胜,暂时缓却官军的围剿,我本待将林总兵送回,徐图归正,你竟然违抗我的命令杀一七旬老人。现在我们有擅杀协镇副将之名,怎么还能谈归顺招安的事?’于是吩咐左右将黄大哥杀了。黄大哥勇冠万夫,人人都觉杀了可惜。唉。”

    陈天仲道:“哪知这一去,竟然——,唉。不知怎地,当时两广总督张百龄得到消息,便命张大人将向旗主锁拿归案。那夜我偶然偷听到此事,连忙告诉向旗主。我们想制军于张大人有招安厚恩,又钦命赐婚石旗主张大人结为夫妇。上司之命,如何敢抗?我当时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咱们先杀了张保仔,然后走人。向旗主瞪了我一眼,说道,蒙人收留,背之不义,我们整天疲于奔命,躲避追杀,我也逃得累了,这项上人头,不如就送予保仔吧。

    我听他如此说,虽然佩服,却大不以为然,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虽然视死如归,但怎么能任人宰割引颈待戮?把心一横,便想舍命劫持保仔,说什么也要杀一条生路。

    到得晚间,张大人果然派心腹请了我二人过去赴宴,我见张大人脸色如常,心道此人果然沉得住气,居然不动声色。我暗藏了匕首,只等他一卖友生事,就挟持他和向旗主离开。人都说张保仔勇冠万夫,我却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了。

    我们边吃边谈,说了些俗事旧闻,菜过五味,他站起身来,示意亲兵出去,只留一个心腹在旁,然后向我二人斟了两杯酒,说道:”向兄弟,陈小兄弟,实不相瞒,有人走漏了消息,制军严令我将你二人拿下,但两位穷蹙来投,是看得起我张某人义气深重,虽然效力官府,却不肯卖友求荣。但食国之禄,勤国之事。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身在朝庭,受长官驱策,更加是身不由己。我思量再三,忠义却始终不能两全。’

    向大哥站起身来,道‘保仔,你我相交多年,虽然各有所志,却也说的上肝胆相照。你这就将我二人拿了,我二人虽死不恨。’

    我见他二人义薄云天,也是血脉贲张,不再想垂死挣扎,也说些豪气干云的话语。

    张大人颜色甚喜,向我二人深深一躬,言道:‘向大哥,你知我本是良民子弟,只是命途坎坷,翻为盗寇,但大丈夫取财有道,怎可劫掠一世?唉,当年制军坚壁清野,我无奈只好抢掠内河,顺德玕滘尤其被祸不浅。“

    有人道:“这话不假,我正是顺德玕滘人。本来张保仔这些海盗,打劫的都是英国与葡萄牙的商船,当年制军坚壁清野之下,海盗无法生存,只好侵入内河,当年顺德被海盗烧杀抢掠,是很惨的。我乡里武师周维登与女儿周秀冰,还有我玕滘第一美女杨梅英,都是不屈而死。周秀冰本已配我乡梁之屏,秀冰战死后,梁之屏招魂娶之,至死也没成家。

    他身边同伴道:‘是,听说周秀冰本已配其乡梁之屏,秀冰战死后,梁大哥之屏招魂娶之,终生未娶,也算是节烈丈夫了。”

    陈天仲不理他们,继续道:”向旗主说道:保仔,这些从前的事儿,还记在心上干什么,咱们那时是海盗,用命混饭吃,哪还管得了别的。再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不也放下了吗“

    张大人道‘是啊,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人死业在,十四年来,我未尝有一日心中平和。我多年所得宝藏锁钥,写在《夜月竹石图》中,我已吩咐妥帖,请大哥一同助我夫人将宝藏取出,对当年受祸之地之民,聊作补偿吧。’转而对那亲随道:“小忠,你追随我多年,今日相别,实难相舍,我妻儿和后事,就劳烦你费心了。”说罢,拔出腰刀,便向腹中切入,变起突然,我三个都慌了,抢身去拦,却见刀透腰腹,已然无救。那亲随悲不自胜,哭倒在地。门外亲兵听知情况不对,都抢了进来。“

    只听一阵剧烈咳嗽,却是张玉麟。众人见他端着茶碗颤抖不止,显是心神激动,张夫人却已潸然泪下。陈天仲安慰道:“夫人,实情如此,我不敢隐瞒。张大人死前尚吟有辞世诗道‘我目望正道兮,心知其善,每择恶而行兮,无以自辩。’观其一生行止,真可谓善恶难分。向旗主知他进退维谷,两相为难。最后只有自杀,上报朝庭与知己,下报穷途来投的故人。唉。可叹啊可叹。向旗主心伤拖累故交致死,也自杀殉友。”

    众人听完,都不禁叹息。

    张玉麟咳嗽渐止,问道:“后来你却怎么走脱了”

    陈天仲道:“我见事以至此,便也拔出匕首想要自戕,甫一转念,老子年未二十,女人也没玩儿过,福也没享,死了未免可惜,这时府中已然乱成一团,张旗主素来待部下很好,见他突然身死,既惊且痛,谁也没顾得上别的。我便趁乱遛了。真是好运气啊好运气。自此陈某人便流落江湖,四海为家,但宝藏的事,却一直没忘。数年来一直留心,却不知夫人因何没践行大人的遗愿,将宝藏取出来给那些灾民。民,所以才有了今日这番事端。”

    管家嘿然道:“也不是你当日运气好,只不过大概有人想若然拿了你,便是背了张大人的遗愿。你当咱们都是饭桶吗?”

    陈天仲向那管家瞧去,仔细端详,见他虽然一副精明干练,甚尔谨小慎微情状,却难掩静悍之色,依稀记得,正是当年张保仔的亲随。笑道”原来是故人。敢问阁下就是当日的亲随小忠吗?“

    管家道:“不敢,在下顾忠,只不过当年的小忠,已然是老忠了。“他本神色黯然,此时忽转颜面,冷冷道:“陈兄弟好记心,将十八年前往事旧语,居然能说得一字不错。真真骇人。不过你说你什么都做,就不肯造假做伪,这话说的未免,嘿嘿,未免”

    陈天仲神色微显尴尬,沉吟一会儿道:”有些话,没记清楚,或记错了,八成也是有的。“

    顾忠道:“那日家主人说宝藏的秘密,原话是宝藏锁钥,在一书一画之中。这画,自然是夜月竹石图了,这书嘛,十八年来我和夫人少主一直不知道现在何处,陈大哥可能见告吗?”

    陈天仲哈哈大笑”你家的事,我怎能知道?“

    顾忠冷笑不答,却突然揉身而进,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刀,迅捷无伦向陈天仲颈部横扫,陈天仲大惊之下,低头闪避,顾忠却把刀顺势向陈天仲背上一划,众人惊呼声中,一物已经被刀尖挑离背上,陈天仲见东西已经落在他手,遂来抢夺,此时赌场保镖护卫一齐拥上,将陈天仲围住。

    张夫人淡淡道:“玉麟,咱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找到了。这是你父亲在天有灵“。转而对顾忠道:”忠叔,你这就给大伙看看“

    顾忠道:"是,夫人。”将那物展开,道:”众位请看:“

    众人凑到跟前,见是一幅书法卷轴,墨意淋漓,笔意纵横恣肆,知是名家之作。只听顾忠解释道:“这一副《咏剑》词,出自前朝徐渭徐青藤之手。”再仔细瞧去,只见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夺人心魄,字如怒龙病虎,却难辩识。

    其时商人巷中儒商名士居多,故行运赌坊之中,极少白丁,赌客之中,多为名流大贾世商,颇曾读书,抑且见多识广,众人中有颇识草书者读道:

    “欧治良工,风胡巧手,铸成射斗光芒。挂向床头,蛟鳞—片生凉。枕边凛雪,匣内飞霜,英雄此际肝肠。问猿公,家山何处,在越溪傍。见说,胡尘前几岁,秋高月黑,时犯边疆。近日称藩,一时解甲披韁。即令寸铁堪消也,又何劳,三尺提将。古人云,安处须防,但记取, 戎兵暇日,不用何妨。”

    众人听罢,有人虽不甚了了,但均觉词中豪气满溢,不禁想望捉笔者风采。

    一个黑面长身的中年人道:”徐文长论书云‘桓夫人书如快马入阵,屈曲随人。傅玉书如项羽拔戈,荆轲执戟。嵇康书如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又如独鸟归林,群乌乍散。王羲之书如壮士拔山,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堕石;作一横画,如千里阵云;捺一偃波,若风雷震骇;作一竖画,如万岁枯藤,立一揭竿,若龙卧凤阁;自上揭笔,如龙跳天门。其诗又道‘有时掷刀向壁哦’,其论执笔之法,又道‘凡下笔点画波擎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古人贵悬腕者,以可尽力耳。大小诸字,古人皆用此法’,这些语句,我说是用来比论武学,言兵法术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咱们练拳,讲究整劲,意贯全身,运力如弓,发如放箭掷刀。就是推牌九掷骰子哪,也和书法道理有些相近”。

    他身边的黄脸精瘦汉子笑道:”管大哥,咱们兄弟当真好福气。想不到这次办事,居然有幸见到徐文长真迹。“

    姓管的道”齐老弟说的正是,此刻心慕手追,恨不成青藤门下走狗。徐渭自道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人谓徐青藤此言欺世,却是无知之论。我国历来论人,次以书诗文画,自来书画同源,人如其诗,字如其人。由书至画,艺术愈见自由,越见人之风采。”

    姓齐的反驳道:“这个未必尽然。青藤亦言苏子瞻人逸,而书则庄。”

    姓管那人道:“正是。赵子昂书风流妩媚。因其为宋后裔而仕元,故论者多以此诟病其字媚态无骨,此亦求全责备语。赵佶瘦金书轻佻软弱,董其昌字筋秀而骨俗,蔡京之字宫音邪曲,文衡山字亦乏浑厚端凝,如此皆艺外谈艺,法外说法。以人品论作品,则艺术仍为婢仆,不能独立。如妖冶女子,虽裸行街市,宣淫于众,不能伤其美艳也”

    读书少的人见他俩酸不辣机的掉文,十分不耐,有人道:“谁耐烦来听你们这些,快说这些字画和宝藏有什么关系了”。

    顾忠道”各位,当年张大人身死托孤,我伤心忙乱之下,未顾得上别事,让这厮走脱原是放任,但不曾想这人狼子野心,顺手拿走了这副字轴。宝藏的秘密,需得一书一画齐全,方能解得。因此数十年来,我们只有画而无书,今日才完璧归赵。“

    众人心道“这宝藏有多少人眼红心热,你们难道傻吗?哪有公开的道理?必然别有隐情。”

    只见那姓管的人和姓齐的互换了一下眼色,又看向张夫人,张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姓管的道“诸位,今日大幸会。在下管晴,这位是齐清兄弟,我们俩都是朝廷的人。说毕将公文取出来向大家开示了一圈。受上封差遣,来接办张保仔大人所留宝藏献与朝廷事宜。”

    众人正自惊讶,张夫人道:“宝藏的秘密,就在这一书一画当中。”

    众人更奇,如此大的事宜,涉及机密,如何这些人也不避忌,暗自行事?

    这时只听管晴道:“众位,只因朝廷财政吃紧,因此于此事十分着急。此时我兄弟已经着人提了军马,于要紧处都有重兵。也不怕人多手杂,有人浑水摸鱼了。这朝廷的东西,谅来也没人敢来抢夺。因此也不相瞒各位。”

    陈天仲此时已然明白,这宝藏已然是落在官府手里,自己再也痴心妄想不来。冷笑道:“可惜我除了知道宝藏的秘密藏在这一书一画外,什么线索都没有。这些年水湿,火烤,各种想到没想到的法子都用过了,却都没什么用。我倒看看张夫人有什么古怪”

    张夫人刷的一声,抽出一把短剑,只一挥,将一书一画一剑都从尾部斩断,众人吃了一惊,管晴心痛难当,几乎是怒道:“这,夫人,这,你这是干什么?”

    夫人不言,掣剑回鞘。突地有人惊呼“有夹层,看这夹层!”

    原来画中有画,书中有书,画上画的是两块石头,一如橄榄,一如新月,画功却平平无奇。上边有三字是‘上川岛’。书亦平常,可说甚劣。写的四句打油诗更加不伦不累。

    这字可不象之前的草书了,是以连读书少的粗人也认得。一个抹桌子扫地的杂役心中高兴,大声念道:“榄仔对娥眉,十万九千四,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

    众人惊奇声中,有人却叹了一口气,显是十分失望。

    陈天仲问道:“咦,奇怪,你为什么叹气?”

    这人道:“兄台有所不知。这四句口诀,上川岛居民尽知,榄仔和峨眉,说的便是上川岛的两块石头。一个形似橄榄,一个形似新月。此外,如“乌猪洲仔有石船,船头向往穿石心,船尾向往三尖石下一石香炉,石香炉底下有井字,从井字量起三十六周线,黄金三百两,白银三皮箱”等各种寻宝诗,集合成册,恐怕我广东居民,十人倒有二个人有一本。简直真假难辩。分明是好事者用来欺世的。”

    众人大多本满心欢喜,这一听说,登时热情冷却。

    但见张夫人母子胸有成竹,气定神闲,此时不置可否。便都望向顾忠。只见顾忠摇头道:“旁的或者有假,这个绝对是真的。”

    管晴拱手道:“还请顾管家明示---?”

    顾忠正要说话,只见一个老者说道:“不错。‘榄仔对娥眉,十万九千四,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这四句话,千真万确的交待了藏宝地。”

    众人望向老者,只见他一只袖管空空荡荡,风霜满脸,皱纹如核桃一样深密,衣裳尘旧,显是穷愁潦倒一生。

    顾忠奇道;“你如何知道?”

    老者道:“我为什么知道?嘿嘿,埋宝的人中,就有我一个。唉,当时埋宝的人,除我之外,都被张保仔灭口了。也是我命大,那天保仔杀的人太多,到了我这最后一个,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逼我发下重誓,要我至死不泄露宝藏埋藏之地,这才放我逃出生天。”说毕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显是想起当日之事,犹自心有余悸。”

    顾忠道:“原来如此”。接着道:“但这四句诗不知怎地还是流传了出去。我问保仔怎么办才好,保仔说道,‘无妨,再多编些诗,一并放出去。’于是一时藏宝诗到处都是,真假难辨,这叫作假作真是真亦假,一至不分真假,大家的心也就淡了。”

    众人听说,皆不禁佩服张保仔的智略。

    有人问老者道:“老人家说说当天的事儿给大伙听听”

    老人摇头道:“一言难尽。咱们还是等夫人和官爷说宝藏的事吧。”众人见他似想起伤心往事,便不多问。

    顾忠道:“这诗虽然俚俗不文,却没打诳语。诗已很是平易,便请各位想想,怎样依诗找得宝藏上归国家?”

    众人有的低头思索,有的轻轻吟哦,有的走来走去,有的不声不响,脑筋却转的飞快。

    有人首先道:“我说这个容易的很。这诗已经明说了,十万九千四,就是说共有十万九千两黄金或十万九千箱宝贝。宝藏就埋在两块石头中间。只要找到插竹竿的地方,把两根插下去,等月亮升起来,看影子,不就找到了?”

    有人道:“我以前恰好去过,但两石之间地方不少,也只见到一处石头上有一个铜钱大的孔,正好插进一根竹竿,但却不知道另一根插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依照哪一天月亮升起的影子。”

    有人冷笑道:“如这般容易,恐怕宝藏也被人取走了。”

    有人道:“另一根竿子,肯定也在那一根的附近。”

    有人道:“这两根竹竿,不可能都是平行的,不然月光照下来,竹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交。”

    一人道:“不错。据我看,诗中明说峨眉,肯定是指峨眉月,也就是农历月初或月底的月亮。新月娥眉是在月初黄昏西天,弦在左侧。残月娥眉是在月末黎明东方天际,月面朝东,弦在右侧。”

    有人道:“胡说,娥眉月暗的很,恐怕连一点儿的竹影子都看不到。”

    张夫人道:“大家不用猜了。我来揭晓答案吧。”

    人人屏息凝听,张夫人却不慌不忙的啜了口茶,这才慢慢道:“农历四月十九戌时后,自峨眉石一侧向榄仔石一侧走四百九十步,立十尺九寸四分竹竿,插于地上”

    众人恍然,陈天仲道:“原来线索主要就在十万九千四这五个字上。”

    管晴一时未反应过来,问道:“老兄,说给咱们听听”。

    陈天仲道:“十万九千四,说的就是竹竿长度了,至于日期,倒过来就是。”

    有人道:“为什么戌时呢?诗里可没说啊!”

    一人回答说:“兄弟好没脑子。你活了这么多年,却不知月亮每晚出没时间,不是太也糊涂吗?不过月亮升落是有歌诀的,有道是‘三辰五巳八午真,初十出未十三申,十五酉上十八戌,二十亥上见月轮’。月亮在每月初三是辰时出现,到了十九的晚上,月亮大概要戌时才出现。当然自要等到升至竹竿头了。”

    有人问:“且慢,还有一事。两影是指什么?不是应该两根竹竿吗?怎地只拿一根?”

    张夫人摇头,问众人道:“埋宝的是什么人?先夫是干哪一行的?”

    “自然是海----。”这人本想说是“海盗”,终于咽住了口。

    陈天仲道:“着啊,我们每日见的,多是竹构船帆,当年保仔手下第一飞将,名叫梁皮保,即擅纵跃,可执竹竿一跃数丈,直落至敌人船上。因此所谓两影,还要从帆桁上着落。”

    管晴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以寻常广船制度,依船帆下桁处,横绑钉一竹桁,所谓两影相交,其实就好象是帆的纵桅与第一处横桁相交的地方。”

    顾忠道:“不错。”

    有人道:“这诗也算有意思了,非要规定什么十万九千四,什么四月十九,如不是知道内情,常人又怎想得道?打破头也想不出啊。”

    张夫人叹道:“那也不是全无因由的。只因四月十九,是一个人的生日。”

    众人心道:“却不知道那女子和张保仔,或是你有什么关系?这女子想必大大的与众不同。说不定就是你了”人人都盼她解开谜底。

    陈天仲心道‘我唯一最爱的女子,生日是九月初十,和她倒差不多。不过九月初十的月亮,也不怎么亮,恐怕照不出什么竹影子。”这时兴趣更浓,眼望张夫人。

    张夫人抬头向天,似想起无数往事,众人只听得张玉麟慢慢道:“是我的生日。”

    众人恍然。心想父母爱子女之情,真是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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