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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帅熟捻地点燃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嵌着的烟,火灭,猛吸一口,在充分享受了氤氲的烟气自肺间滤过的满足感后,慢吞吞地向对面的电脑释放两股颜色迥异的烟雾。
隔着薄薄的烟氲看模糊的屏幕,这样的感觉他很喜欢。冬天来了,他往上拉了拉衣链。
现在是上午九点,早上八点下夜班坐厂车,八点半到板桥吃饭,九点到“电子阅览室”开机玩电脑。这样的生活他过了有好几年。
板桥是苏州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刚来那两年,这个小村落真是美,马帅想了好多词都觉得用来修饰板桥有点惨淡。水透亮,桥够有诗意,树够浓密,鸟叫够清脆,鱼够活泼,水鸭够可爱,木船人家够惬意,你现在还能再找到这样的地方吗?这几年的板桥都变得让马帅根本就懒得用词去修饰了。
电脑上的游戏马帅玩得并不上瘾,但这几年这游戏就好像自己的朋友,孤独了看看朋友总是情有可原的,何况这些年就他一个人。电影看了许多,电视剧他好久没看过了,冗长的剧情来得太揪心。孤家寡人,要那些感受作甚?
忽而,聊天窗口楞楞跳到眼前,看着那个颜色深沉的头像,马帅反应了好一会儿。
那会儿是夏天,污水河的青蛙夏虫叽叫不停,刚来苏州不久的哥们儿的表妹暑假要来苏州打工。马帅心想现在这大学生脑子里想都是些什么?大学暑假不好好旅游,不好好玩,来这破地方打什么工?脑子长草了?哥们儿那天上工,手机给了马帅,让他去火车站接这个大学表妹。
板桥坐518路公交车到苏州火车站一个钟头左右,破旧不堪的站牌下马帅棉白的半袖没有一点儿涂鸦装饰,干净利落的浅蓝直筒牛仔裤,刷得跟面粉一样白的帆布鞋,与如今的板桥格格不入,不似来社会已久疲于奔命的长工青年,到像是外出瞎逛的校园少年。
嫩白的皮肤丝毫没有受到如今板桥污浊的空气和电子厂随处的辐射污染,至今为止,哥们儿表妹对他的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副外力不侵,内力不毁到女生都嫉妒的细嫩皮囊。马帅也无奈,爹妈给的。
518来得够晚!这大热天,马帅本想抽烟,算了,买瓶矿泉水!刚巧不巧,就是这么巧!买矿泉水的时间,这518就来了,就好像你酝酿了好久期待拥有的一样东西,因为时间太长自己都想放弃时,它却突然出现,这时候抓住就好,顾虑神马的都是后话。
大中午,518上没几个人,马帅将手里的四枚硬币相继投入投币箱,金属碰撞的声音干脆清冽,听得他心里顿时一通凉快。
手机铃声响起,细软的女声入耳,窗外一群白鸟倏忽飞过,灰气蒙被的上空突然有被划破的细口,像是日光刺透云层,难得一见天空的纯原之蓝。
车子颠簸厉害是经过正在翻修的渡桥,桥下水流滞怠,浮游着生活杂物,彼此倾诉自己曾经的岁月。
马帅细细听着耳边手机那端柔软的女声,聒杂的蝉鸣以一种跳跃的音动钻进他的耳际,两声和谐竟像儿时从收音机里传出的温柔。
市区渐近,车窗外的光暗淡下来,阴凉突来,马帅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个城市,两种极端的天气,身上纯白的棉布半袖无望地随窗口吹来的风紧贴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明络的骨骼。太瘦了,太冷了。
“待会见。”
“待会见。”
看到她的第一面,怎么说呢?明明一个妙龄女孩,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一条黑白的长裙,还配一双黑色帆布鞋。老气横秋!大学生?!切,女鬼吧!家乡的姑娘,说点好听的吧。
“暑假怎么会想来打工?这么远,不怕吗?”
“每年暑假都出来打工,回去也无聊……麻烦帮忙提下箱子,谢谢。R城人?”
“昂。和你表哥发小。”
“大我一岁?看起来很小。”
“很早就出来了,学校不是我这种人该待的地方。哎,车来了。”
“苏州很美啊。”
“不要把脑袋放到窗外,会死人的。苏州很美?呵呵。”
马帅还想说点什么,转眼一看,那姑娘已经靠着窗玻璃睡着了。
这时候车窗外的天又变了脸,不远处的上架起一道彩虹,来江苏这么些年彩虹不是第一次出现,却是马帅第二次这样认真得看,彩虹美得绚丽,却也美得虚无,就像是他的青春,绚丽与虚无并存,只是在这之后总要归于寂寥。
姑娘细微的“呼呼”声让马帅的嘴角不自觉得上扬,他想起房子里每天陪自己入睡的那只大蜘蛛,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盯着那一处的蜘蛛看,昏黄的灯光下,蜘蛛也变得格外性感,如果它也轻微呼呼,想着,马帅轻轻笑了一声。
从市区开始的平坦到郊区的颠簸,看着车窗外郊区的惨淡,马帅愤然,莫名得为这里感到委屈,为着市区的繁荣,这里被迫改了样子,被嫌弃,被遗忘,被伤害。
他胸腔里淌着一汪池水,一汪纯净如处子的池水,波荡着裙褶,向马帅微笑。
到了地方,姑娘也自然而然醒了,仿佛有预知。
生活中常有这样神奇的事情令马帅惊讶,他常常想看看命运后面那只手属于谁,却又被自己的幼稚惊醒。
板桥的一切让姑娘新奇,让马帅羞愧。“她以前不是这样。”解释的话出口,姑娘似乎没听到,马帅却更拘谨。
小皮箱在石子路上突突地前进,偶有青蛙从路上积洼里跳过,此刻的阳光踏踏实实地落在姑娘的皮肤上,像是瞬间要吸走她体内的水分。
马帅与她,一前一后,一句一搭,十分无聊。余光中,姑娘对这里一切很感兴趣,马帅很高兴。
但路遇那个满是垃圾和绿藻并发着臭味的池塘时,马帅心头一紧,刻意低着头,沿池塘两分钟的路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了刀尖上,小皮箱滑轮吃水在路上的痕迹,像是他脚上流出的血,条条道道那么明显,忽而被太阳吸走。
马帅也很久没到过哥们儿的房间了,这小子,妹妹来都不收拾收拾。
开门后的气味像是腌坏了的豆子味,恶心。姑娘倒不奇怪,放了行李,开窗通风,洒扫整理。马帅犹豫了会儿,站在门口默不作声。
“我哥真不爱干净,不好意思啊。”姑娘笑意盎然,反客为主,马帅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外人,原本是该自己说的话,此刻听来让他红了耳根。
“那你先休息,吃饭时候我过来叫你。”马帅心情突然变得轻快,板桥的天空被雨冲刷了一遍忽然明净通透,桥下流水潺潺,河上漂浮的塑料袋此刻也妩媚非凡,盛满河水姑娘的热情,柔柔的漂荡。
去往网吧的小路蜿蜒地十分可爱,每一颗石子儿都在微笑着看着马帅,他也对着它们微笑。柔柔的青草破了心底的灰土,痒痒地冒出了头。
游戏玩得很顺,心里突如其来的迷信就着天边斑斓的云彩闯入马帅的眼里,网吧的窗子格外诗意,每一层油污在云彩的照耀下都折射不一样的美,复古的情调在心里肆意绚烂。
手表手机震动,瞥见“表妹”二字。
“哥,你屋里蚊子要把我的血都吸干了。”
这丫头并不知道她表哥的手机此刻在自己手里,马帅笑了笑,摘下耳机,看着面前电脑屏幕里的厮杀,他的心情轻快的好像云朵在天上飞,像是炎热的夏天递到嘴边的第一块冰凉。
准备轻叩门,门竟是虚掩着,屋内的姑娘正用湿布巾擦拭着桌子,屋内已然是另一番模样,但味道终究还是挥散不去。
姑娘对马帅的到来很是吃惊,马帅扬了扬手里的手机,“你表哥手机在我这里,他这里很乱吧。”
“男生嘛,不爱收拾。”对于姑娘的回答马帅很满意,他心里欢快地像只兔子飞奔,但还是压抑着,平稳地说道“你先去我那里休息吧,离这不远,没有味道,蚊子少。我一直待在网吧。”
马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将话语在心里重新又反复了几次,确定完美礼貌不唐突,嘴角微微有笑意。
姑娘看了看马帅,挠了挠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几个大包,笑了笑,“麻烦了。”
马帅看着这笑容,立马转过身去,“我给你带路。”
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马帅慢慢偏过头,余光里的姑娘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书包,如视珍宝。他的余光里那个低头噘嘴的姑娘此刻亦是珍宝,分不清停留在头发上的是夕阳舞动还是珍宝闪耀。
他似是要雀跃起来了,努力使身板挺直,他对自己的装扮满意极了,他很高兴自己原本就是喜欢这样的穿着,每每听到别人说道自己像是个学生,他便很开心。
此刻,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他更开心,碧绿的河水被青蛙的跳跃激荡起层层涟漪,荡开了马帅灰色的心,此刻澄明透亮。
打开房门的那一瞬,姑娘的讶异与马帅想象的相同,他骄傲得有些微醉。
“你的房间真干净,不像是一个男生的房间。”
“好好休息吧。”马帅转身拿起蚊香,点了一盘。“估计没多少蚊子,点一盘以防万一。”
“谢谢。”
马帅开始手足无措了,姑娘的笑容似乎时时在脸上,他多希望能留下来看着她笑。这些年过得太寂寞了,寂寞到发疯,想瞬时拥有让时间停止的超能力,将这一秒握在手里。
几年前,马帅刚从学校里出来,家里人让他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他选了理发。经常来店里剪头发的一个姑娘有着比花还好看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他每次下剪总怕剪伤了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让他紧张到手抖。
学生头的姑娘来了就点马帅给她剪头,漫长的过程,两人总是一言不发。马帅依旧很紧张,姑娘的梨涡依旧很甜。
后来,马帅生病没去店里,刚好姑娘过来剪头。
当梨涡出现在生病的马帅面前,他才明白姑娘的心事。沉默的两人静静地待了一整天。
之后的日子里,马帅尽可能得逗姑娘开心,不管发生什么,看到那个梨涡,看到那样的笑容,他心里总是很甜,甜到发昏。以至于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姑娘一声不吭的嫁给了别人,他却从没怪过她。
他躲在这个村子里,江南的水村似有魔力抚慰人的心,这几年里,他时常做梦,梦到他的姑娘,梦里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听到笑声,泪都会流出来。
从房子里出来,马帅心里有些模糊了,眼睛也有些模糊。村里有座破落的桥,他站在桥上看水里的自己,从黄昏到夜晚,怎么都看不清楚。
哥们儿回来的时候,刚好经过桥。远远地走过来,马帅在路灯下似乎看到了这些年的自己,暗里没人看见他的红眼眶。
“我妹来了?”
“来了,在我那休息。你那太臭。”
“丫头片子,还嫌我臭!”
哥们递过来一支烟,借着打了火,“走,去看看。然后去吃饭。”
睡眼朦胧的姑娘开了门,脸上的油光借着灯反射,马帅转身出去打了盆水回来。
马帅忽然很嫉妒哥们,看着他和姑娘聊天,听他们的回忆叙旧和开怀大笑,他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耳朵里却一字不差得听进去所有。
“去吃饭吧。”他实在不能听下去,外面的虫鸟鸣叫,一声一声撕裂着夜的寂静,打扰了马帅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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