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作者: 八月云飞 | 来源:发表于2019-06-22 07:22 被阅读4次

是妈妈的眼泪,先温热,后变得凉凉,使我又一次从梦中醒来。

妈妈已经两宿没睡觉了。

黎明隐藏于夜的面纱之后,妈妈呆呆地凝望着我,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她的脸颊和我的脸颊,漫过寂静的黑暗。

妈妈的双臂轻轻环绕着我的身体,我嗅到晾晒过的被子里潜藏的阳光味道,交织着被露水濡湿的青草芳香,这是妈妈身上特有的味道。妈妈的哭泣令我难过,可我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因为我不会说话。

妈妈的眼泪像一条小溪,流淌在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外,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芸芸众生,生下来,就算把自己发表在人间了,每个人的故事发展都是一本不同的小说,或长或短,或悲或喜。

爸爸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打工,据说坐火车也得走三天三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哥哥上学,疯玩,惹祸,回家吃饭,从没关注过妈妈异样的表现。

在他眼里,妈妈是异常严厉的,有时近乎变态,在妈妈那里,很少能得到语言上的安慰,有时还会挨揍。

哥哥实在调皮得很,时常会被邻居或同学告状上门,几乎每天回家时衣服都会弄脏,不知这一天经历了怎样硝烟弥漫的战场?

妈妈不得不在每个夜晚把哥哥的衣服都洗净熨干,以保证哥哥每天早上干干净净上学去,使哥哥看起来更像一个城市里的孩子。

好姑娘,还是你听话,知道疼妈妈。

妈妈往往收拾完家务,抱起我,在我脸上亲了亲,把我在床上摆出个尽量舒服的姿势,然后匆匆出门去。

我知道,她是在哥哥上学的学校做保洁工作。

这是我偷听她和哥哥的争吵后得知的。

你不要去我们学校扫地好吗?

我不扫地,拿什么养你?你爸很久都没寄钱回来。

那你就换个地方扫,同学们要知道你是我妈,一定会笑话我的。

我一般是在你们上学前或放学后才打扫卫生,而且还带着口罩帽子,你的同学不会认出我的。

反正我不许你去那里扫地!

钢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还想反天啊?

反正不行,要不我就逃学!

小王八犊子,有种就别回来!

妈妈举手欲打,哥哥摔门而出。

这头倔驴,不知又要游逛到多久才能回来,只留给妈妈一屋的空虚和悲泣。妈妈抱着我,默默流泪。

花儿啊,花儿,还是你好,还是我女儿贴心,从不惹妈妈生气,从不摔门,从不撂脸子,不像那俩头倔驴。

哥哥叫钢柱,我叫花朵。

那两头倔驴就是我爸和我哥,一头在未知的城市苦苦挣扎,不知品尝着怎样的艰辛?另一头此刻徜徉在家乡的大街小巷,直到街上的店铺都熄了灯火,才停止野狗般的游荡。

我有点怕哥哥。

妈妈常常当着他的面夸奖我。

还是你妹妹懂事,一点不惹妈妈生气,你要能像她一半就好了,得让妈妈省多少心啊?

这时候哥哥就会偷偷瞪我,并朝我挥几下拳头,意思分明是:走着瞧吧,等妈妈不在,看我怎么收拾你。

但哥哥从不用力打我,表面咬牙切齿,实际只是拍打我的脸颊几下以做报复,至多轻捣我的肚子一拳。

反正我也不会说话,不会告他的状,看起来他十分嫉妒妈妈对我的偏爱。

妈妈没事的时候,就给我唱一首叫《那些花儿》的歌。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想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还在开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想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还在开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妈妈略带几分忧伤的歌声,直唱到我心里去,好像许多花儿开了又谢,许多往事如华灯初上,又一盏盏灭去。

一天哥哥气冲冲地回来了,脸上、衣服上全是土,好像刚在地上打过滚。妈妈把他一顿训斥,哥哥倔强地昂着头,不申辩,也不屈服。

气得妈妈伸手又要打他。

这时哥哥的班主任小李老师来家访了。

小李老师青春靓丽,梳一条马尾辫,穿一条米黄色的裙子。哥哥向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小李老师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今天这事不怨哥哥,同学张小虎也是个惹祸精,领着一群同学在校园玩纸飞镖,制造了一地垃圾,哥哥让他们捡起来,张小虎不但不听,反而阴阳怪气地嘲笑新来的保洁阿姨,说她捂得那么严实像个特务,就应该好好劳动改造。哥哥立刻冲上去和张小虎扭打在一起,小李老师闻讯赶到,制止了双方,并批评了张小虎,教育同学们要尊重别人的劳动。

我家条件不好,他爸在外地打工,我脾气急,孩子一淘气我就想动手打他。

妈妈不好意思了,她的脸有些微红,但阳光正好晒到那里,有效地避免了一些尴尬。

大姐,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好到了青春期,既充满对长大的憧憬,又怀有对往昔的依恋,敏感,逆反,我们应该对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学会和他们交朋友,更多地给予鼓励。

小李老师的声音细细柔柔,很好听。哥哥走进来,把一杯开水递到她手中。

我们刘钢柱同学非常懂事,爱劳动,不仅帮助同学完成担当区的卫生,还经常去办公室义务打扫,那本来是保洁公司负责的,我打算下学期任命你为劳动委员,如果你能在学习上再加强一下,那就更好了 。

小李老师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哥哥,哥哥的脸微红,用力点头,妈妈也略显兴奋。

对了,他说家里还有个妹妹。

诺,在那。

哦,这妹妹,真是,真是…,真是很可爱吆,哦,亲亲。

小李老师好像突然才看到我似的,友好地拥抱了我,笑着亲吻我,我因此原谅了她对我的忽视。

妈妈及时转移了话题。

小李老师,你的裙子真好看。

大姐,你的身材很好,如果穿到你身上一定会更漂亮。

哎吆,我哪里买得起啊?小李老师肤色白,正好配这种颜色的裙子。

我同意小李老师的看法,这条裙子穿在妈妈的身上会更好看。讨论完裙子,小李老师就告辞了,临走送给哥哥一句颇具哲理的话:

你赠与这个世界多少善意,世界会同样回赠给你,刘钢柱同学,我看好你吆。

小李老师走后,妈妈破天荒地把哥哥搂在怀里,抚摸着哥哥的头,眼泪又落了下来。大人真奇怪,难过哭,高兴也哭,日子深处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滂沱。

从此,哥哥和妈妈的关系融洽了许多,正是我乐于看到的,我不会说话,但心里唱起了歌。妈妈在那些花儿里,在自己年轻的时光里,青枝绿叶,舒展了皱纹。

哥哥有两个罐头瓶子,我知道它们藏在哪里,这是我俩共享的秘密,哥哥从不瞒我。他高兴时就叠一个红色幸运星,生气时就叠一个黄色幸运星,分别放入两个瓶子。

彩纸是村里赵老师过年时为村民写对联用的,或者写“肥猪满圈”、“金鸡报晓”什么的。哥哥讨来后,宝贝得不行。

悲和喜是两个轱辘,组合在一起方能让生活的这辆车穿行得有声有色。与母亲和解后,哥哥把两个瓶子里的幸运星混合到一个瓶子里,并摇匀,就显出缤纷的色彩了。这是小男孩复杂而奇异的情感,日子因爱恨交织而在他眼里斑斓瑰丽。

红色的幸运星渐多起来,并且有绿色的加入了,哥哥在想爸爸了。

他叠完一个绿色幸运星放入瓶子,叹了口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爸爸在他心目中就是一棵大树,一棵绿荫如盖遮风挡雨的大树。

放暑假了,张小虎来找哥哥,他们就属于今天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明天又像年糕粘一起的那种死党。原来两人商量着去工地搬砖,一天能赚五元钱,哥哥计算着:这样,一个月,我就能给妈妈把那条裙子买下来了。

我目前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哥哥攥了攥拳头,像自语,又像对我表白。我很欣慰,甚至幻想出妈妈穿上新裙子后高兴的样子。

除了哥哥的几个同学,小李老师偶尔家访,家中平时很少来人。还有一个常客就是妈妈的表哥了,我得称他为表叔。

表叔是医生,头发梳的溜光水滑。我有点讨厌他,他和妈妈说话,语气里总带着过分的关心,我甚至在他俩的关系上嗅出一丝青梅竹马的意味来。

但是他毕竟帮妈妈做了许多事情,包括哥哥的入学,除了他,妈妈也无人可求。

这次我给你带来一种进口药,对你的焦虑和失眠很有效,但你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啊。

妈妈把掉落鬓间的一缕头发抿到后面,用卡子卡住,那一瞬间妈妈显得很妩媚。

如果手头困难,就去找我,千万不能断药。

表叔继续说,顺着他眼望的方向,一个小女孩的照片挂在墙上,约五六岁的模样,梳着朝天椒,笑得很俏皮。表叔知道,妈妈把纷纷扬扬的一场雪,已经深埋心里多年。

唉,三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吗?

我的女儿,年龄那么小,那么懂事,每天干活回来,都给我捏肩膀捶腿,奶声奶气地和我唠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你得接受现实啊,你还在恨那个医生吧,没必要的事,不能宽恕别人,就是无限期囚禁自己。

我已经不恨他了,一次我去女儿墓地,发现他正给那些花儿浇水,他在真心忏悔了。

青霉素过敏是无法预料的事,他应该吸取了教训,现在他已经是个很出名的医生了。

除了这张照片,我的女儿什么都没留下来,所有的衣服和玩具都烧掉了,一件都没给我留。

那是怕你睹物伤情,妹夫把家搬到城里,也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年,你该从这件事里走出来了。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我家搬到城里的来龙去脉,女儿花朵因青霉素过敏不幸死亡,爸爸举家入城,用肇事医生赔偿的三千元钱,买了几间土房留给妈妈和哥哥住,自己远走他乡,打工养家。

妈妈又陷入悲伤之中,女儿最喜欢花儿,恍惚中,女儿在花海里奔跑着,欢笑着,甜甜的笑声,穿过那些花儿,停在永远的六岁。

听我一个建筑商朋友说,你们这一片要开发了,我让他初步给算了一下,你这个院套,怎么也得给你两栋楼,让妹夫回来吧,你们开个店,好好培养培养钢柱,好日子在后头哩,不要总沉迷在往事里了。

临走,表叔瞅都没瞅我一眼……

那么,停,停!我是谁???

透过窗户射入的阳光,我半倚在一张旧木床上,脸上带着憨憨的笑,没错,我是一只布艺玩具——笨熊 。

我已经换了三个主人,第一个家宽敞明亮,摆满高档家具,我的主人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喜新厌旧,很快就抛弃了我。

于是我来到她表弟家,普通的房子,平常的家具,表弟经常对我施以家暴,终于皮开肉绽,流落街头。

这时妈妈遇到了我,不顾我的满身尘土,紧紧把我搂进怀里,唯恐我突然消失似的。只是因为我长得酷似她女儿心爱的另一只笨熊,已经随着女儿魂归天国的那一只。

妈妈带我回家,虽然是土房,家具简陋,但妈妈的气息就是天堂所在。为我洗澡,为我疗伤,每天陪我说话,给我唱歌,慈母之心,和暖如春……

我知道您每一次忧伤的缘由,您每一滴泪水的去处,妈妈,我就是您的亲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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