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稿是一种特殊的写作形式，属于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估计现在的年轻人闻所未闻，更别提知道其为何方神圣了。但对于经历过上世纪政治动乱的人而言，参加批斗会甚至写批判稿则无法置身事外，无论是幸还是不幸，该经历都必须经历。生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也经历了一次写批判稿并在批斗会议上发言的磨练。
那是在一九七四年冬季的某个星期天，作为初一学生的我照例是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尽管当年由于营养不良，我个头还不足一米六，但毕竟已经算是半个劳力啦，干一天活至少还能挣六个工分，可以为家里的生计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让我没想到的是，自己写写画画的特长突然有了用场。下午派活时，生产队长金池叔对我说，老笨，听说你作文写得好，那就给你派个活，下午不用去地里干活了，在家写一篇批判稿吧，晚上大队里要开批斗会，批斗地主毛体仁。我一听此言，当下有点沾沾自喜，连忙答应着，队长，你就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关于毛体仁，我很早就听说过，最初的印象，是看到他长年累月在晚上扫大街开始的。当时年幼，不知大队里为何要让一个老人扫大街，问询父亲后才知道，原来他是地主分子的缘故，每次批斗会上都是重点批斗对象。他出身于南门的毛家。南门的毛家，是我们伯虞村历史上的名门望族，富甲一方，乐善好施，方圆几十里，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也无不称赞。据说毛家的生意做得很大，甚至都做到了大西北，拥有自己的驼队。毛体仁这一代，堂兄弟共有十人，毛体仁排名第十，人称“老十”，不仅精通国学，而且颇通医术，经常为本村或邻村慕名而来的患者免费开药方，深受百姓爱戴，只是迫于当时的政治高压形式，大人们明着不敢说，只能暗地里表示尊重和感谢，让自家的孩子见了毛体仁叫爷爷，没想到被工作队知道后，竟然成了拉弄腐蚀贫下中农的又一罪证，遭受了更为猛烈的惩罚和批斗。
在一次批斗会上，听革委会主任批判说，当年毛体仁作威作福，骑在穷人的头上拉屎拉尿，解放军攻打临汾的国民党梁培璜守军时，他乘飞机逃跑到了兰州。他竟然还坐过飞机？当时可把年幼的我们惊讶和羡慕坏了。值得一提的是老五，听老人们说，老五是个老秀才，整天价穿着长袍短褂，满嘴子乎者也，就是在解放后也还留着一条粗长的大辫子。土改时工作队要他剪掉辫子，老五不堪其辱，竟然投井自尽了。以死明志，以死抗争，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敬佩。
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写好了批判稿，具体的内容大多忘记了，但有几句典型的斗争语言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日，地富反坏右，就像冬天墙角的大葱，根烂皮枯心不死。毛体仁你必须老老实实，必须低头认罪，不允许乱说乱动，否则就砸烂你的狗头！现在想来，写出这样的语言，真是罪孽，批斗这样的老人，真是罪过。遗憾的是他老人家早已去世了，我也已无忏悔的机会了。
那次的批斗会恰好是在我的教室举行的，集中了全村的劳力，就连远在好几里山路的南庄岭自然村的老百姓都来了。那夜寒风凛冽，一弯冷月透过云层，像是要偷窥教室里批斗会上的情形。毛体仁低着头，灰塌塌地站在主席台下，接受批斗。据参会的社员告诉我，那天我发挥得还不错，字句铿锵有力，情绪高涨饱满，受到了不少人的赞扬，说是别看老笨小小年纪，没想到口才那么好，文采那么棒。当时我有点飘飘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对这种表扬有了不同的理解，直到现在不经意间想起时，还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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