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当我终于回到山寨门口的时候,已是朝阳初升。初升的太阳通红但不刺目,阳光柔和而温暖。
我太冷了,浑身上下又都是黑色的血——那一十三个人的血溅在我的衣服上,溅出一朵朵诡异的血花。但这血花里面没有一滴是我的。
只是感觉到疲惫,自心底而漫出的疲惫。
软剑的剑刃已经钝了,我把它扔进了山谷,像抛弃了过往的一切。我手无寸铁,我只想睡觉,沉沉的睡过去,不想关心这世界以后会变成怎样。
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我只记得看见寨中人头攒动,听见喊叫声此起彼伏。
而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下午了。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是躺在郎中的房间里,而郎中正在角落里熬药,浓浓的苦味弥漫在整个昏黑的房间里。郎中听到了动静,他回头看我,示意我继续躺下,他把药渣滤掉,把药端到了榻前。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大柳的军队并没有退去,而且往山头逼的更紧了,还知道了大当家的惶惶不可终日,在我昏迷不醒的这几天,他几次想用非常的手段把我弄醒,都是郎中阻止了他。
大当家的着急死了。我碗中的药还没来得及喝,他便冲了进来。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面色枯黄疲惫,发丝凌乱不堪——他太想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派出去的暗使没有回来一个,全部的凭空消失了,不知是死还是活。
“我要急死了。”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堂哥杀了他没有。”他说的第二句话。
“为什么还没有退兵。”他的第三句话。
我一句也没有回答,我脑中全是我师兄。
况且我也知道,当我从军营里活着逃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大当家的已经死了。
我为了自己的活,而杀死了他。但是他该死,每一个胆小怕死的恶人都该死。
但当一个胆小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后,都会变得疯狂,被压抑了一生的勇气会突然的一泻而出,大当家便是如此——有一天他忽然的决定,要下山与他的堂兄拼命。
他不顾所有当家的阻拦,更不顾军师苦口婆娑的劝解,他声称他自己不想再如此焦虑下去,等是死,拼也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
可惜他并不明白,他本人确实必死无疑,但他的手下们并不是必死无疑,他的堂兄只想要他一个人的命。
有人开始偷偷的逃跑了,先是不起眼的一个两个,后来是大片大片的成堂口的逃。
百廖寨已经彻底坍掉了,而大当家的依旧一意孤行,最后,甚至连军师都收拾了细软连夜溜走了。
胆小的人,临死前的勇气也是脆弱的,大当家的还没有等到和他的堂哥决一死战,便将自己吊死在了后山的那棵老槐树上,而那棵树下,正好埋着那令他丧命的生辰纲。
机缘巧合。
他终于解脱了。
八.
郎中带着我,准备投奔三百里外的红石寨,那里是郎中的老家。
他知道我身怀武功,那几天为我疗“伤”,他就知道了一切。
他说:“你是筋疲力尽的,并没有伤,甚至连内伤都没有,而你的衣服上,至少有十个人的血,你是真的深藏不漏啊。”
说这话时,他捋着自己那簇花白的山羊胡,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把埋在树下面的生辰纲挖了出来,把大当家的埋了进去。郎中为我清点了一下,一共是黄金三百两,白银四百两。
他问我:“这些黄金足够你做个员外乡绅了,为何还要同意陪我走这一遭。”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脑中全是大当家死后,那张扭曲惶恐的脸。听闻吊死是所有自杀的手段中最痛苦死相最难看的死法,大当家的恐怕并不知道,不然,以他的胆子,他是绝然不敢上吊的。
大柳杀死了山上所有的土匪,他没有找到小柳的尸体,怕是会有些悻悻,又听闻他班师回朝后,因剿匪有功,被皇帝大大的赏赐了一番,不过却没有因功升迁,反而被调往了边关——遥远的戎北关。
坐在城外的小茶摊上。
郎中说:“五大将军是严老贼的根基,是他能掌握朝政的基础。这十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但偏偏在百廖山折损了其二,那老贼能善罢甘休?这火没处发那是自然要算到孔祢头上的,毕竟铭将军是护送他孔祢的生辰纲而死的,而树将军又是直接死在他孔祢手下的。”
他喝了一口茶,又悠悠说道:“但是严老贼能把控朝政又不单单是因为他手下的那五个人,他还是有些气度和手段的,恩威并施,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比谁都清楚,戎北关是我上朝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他这又是在给孔祢机会。”
他轻咳了几声,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巾擦了擦嘴,继续说道:“不过,老贼对孔祢的看重确实匪夷所思,看来孔祢送的生辰纲并不简单,不然不会让五大将军中武艺最为高强的铭将军来护送……”
他低头沉思了一刻,忽而又哈哈一笑,自言自语的说:“老糊涂了我,劫生辰纲的人就在我眼前,我竟然还在猜来猜去。”
他又笑眯眯的盯着我。
“少侠可否告知老头子,你们劫的那生辰纲里到底都有什么?”他问道。
我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个郎中老头是如此的好奇心旺盛,又是如此的聒噪。
但我还是回答了他:“金银、宝石、纸册……”
“纸册呢?”
“丢了。”
“丢了?!”他惊讶的无以言表。
“对,丢了。”我又重复了一遍。他长叹一声,兀自摇着头,用无比同情、并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哪家客栈还有空的客房,实话讲,我并不想睡马厩,我现在有金子。
九
江湖远,远的时候,江湖只在传说中;江湖近 ,近的时候,江湖就在袖中的剑里。
出了廖城,孤孑一人,四处都是路,四处又没有路,茫茫不知可往,我的理想也成了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
郎中老头给自己置了一个布幡,上面大大的写了四个字:“妙手回春”。他很适宜这种生活,他也喜欢这种生活,但他依旧执意要去投奔红石寨。
他告诉我:“从老头子我被捉进土匪寨里开始,我就不配过这种生活啦,我是土匪郎中,不是江湖郎中。”
他自嘲道:“以后救人命,好听点只能是‘劫富济贫’,再也配不上‘悬壶济世’喽。”
我袖中的剑是杀人用的,一剑封喉,不留痕迹,十步门门中子弟尽是刺客,以杀人为己任,但我竟然与一个以救人为己任的郎中结伴同行,而且这个郎中又无趣,又啰嗦,而且出乎异常的蠢笨。
大概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有着同样的迂腐。
这一路上,我学会了饮酒,老头嗜酒如命,他每次喝酒都要讲与我听,哪种酒最好,不同的酒该怎样饮,侃侃而谈。
他随身带着一个古藤杯,酒一满上,他必会对着酒杯念几句诗,温存一番再仰天一饮而尽,摇头晃脑,怡然自得。
比起他,我师兄饮酒就像是牛饮,只知饮与醉,若还知道其它,那就是喝酒并不解渴了。
五石坡下的客栈里,老头喝到了好酒,从中午饮到傍晚,他依旧不舍得离开。
“酒,是个好东西,善饮者不善酿,善酿者不善饮,有人酿就有人饮,有人酿就有人醉,饮完醉,醉完饮。”他对着一杯满上的黄酒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而我只知道,这间客栈是一家黑店,我们被盯上了。
这酒不是普通客栈该有的酒。
我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在何时被他们盯上了,那边饮完酒的老头忽然嘻嘻一笑:“你一路上只花金子,不花银子,怀璧其罪,被人盯上是必然而然的。”他也发觉了,或者说他早已知道。
所以,他以饮酒来拖时间,他想让我杀人。
但这酒是真的很好喝
杀气太浓烈了,对一个刺客而言,这样的杀气四溢就意味着失败,不过他们不是刺客,他们是寇,是流匪。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斜阳余晖将这客栈染的通红,酒如鲜血,人面如花。他们还不肯动手,他们在等日落。
“客官,您是住天字房还是住地字房。”小二一脸谄媚。
我摇摇头:“我们都住不起,普通客房即可,有马厩更好。”
小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脸嫌弃:“我们这里既没有普通客房,也没有马厩,只有天地人三字一号房,您那,爱住不住。”
“那告辞。”我起身便要离开,我不想杀人。
老头拉住我:“你几百两金子,区区一个客房算什么,买下整个客栈也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小二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收起了脸上的嫌弃。
老头他一定要逼我杀人。
日落西山,天色一下暗了。小二直着脖子吆喝了一声:“掌灯,打烊。”
忽然的四面八方的声音回应道:“打烊,关门喽。”
三十五个人,左方十一个,右方九个,耳后十四个,眼前小二一个。我听出来了。
我回头想让老头注意安全,却发现老头早已躲在了桌子下面,他倒是挺机灵的,我却要受累了。
我抽出袖剑,在其他人涌出来之际,迅如疾风的割断了小二的喉咙,小二一声惨叫都没发出便命丧黄泉了。
小二一死,四周反而寂静了下来,只听到窸窣的声音,他们撤退了。
老头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蹲在小二的尸体前,在小二的怀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块木牌,一块和我怀里一模一样的金子,这是师兄放走的那两个人之一的金子,我认得。而那木牌上面,正面歪歪扭扭刻着“九龙”两个字,背面却是刻着四个圆圈。
“九龙寨,四当家,龙潭。”老头的眼神凝重下来。
“我们惹到一个了不得的大家伙。”他像是丢了魂,喃喃自语。
十
外面起风了,窗户开着,屋里的灯火被窗外的秋风撩的飘忽不定,影子在墙上摇来摇去,更显的阴森恐怖。
老头只是在自顾自的喝酒,不发一声。他的眼角微红,神情有些低落。
龙潭的尸体被我扔进了五石坡的荒林里,尘归尘土归土,他一辈子杀了不少人,做了不少恶,到头来自己的尸体只能喂了那豺狼虎豹。
我也只是在灯下暗暗地发呆,这季节没有飞蛾了。
老头长叹了一声,开始说道:“九龙寨,大当家的,是盛将军的亲弟弟,人称小盛将军,我们不是被一些小土匪小山贼盯上了,而是被大土匪大山贼盯上了,你的那点金子还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恐怕是更重要的东西。”
“他们已经知道是我劫的生辰纲了。”我问他。
老头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醉。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答到:“恐怕是的,也恐怕远远不止如此。”他长长叹息一声,“我原以为你能一路保护着我,哪知我自己主动招惹了一个麻烦,唉……”
我不再理他,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到窗户旁,独自坐在窗前,看夜里的后山,那林木郁郁葱葱成一片分不清边际的黑色,在风中哗哗的摇摆着,风声鹤唳,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劲道,不过不知这小楼能不能经得起这场大雨,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熬过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不知我还能否活过今夜,小子,告诉你一个人名,倘若我死在了今夜,而你又想知道真相的话,就顺着这个人名去查找。”老头在里屋说,他的声音在这狂风大作的夜里,颤颤巍巍,“记住了,小子,严太师心里有一块阴影,这块阴影叫,马……”
没有了下文,他的声音忽地的戛然而止。
我顿感不妙,慌忙撇开椅子冲进了里屋,老头已经倒在了地上,没有血所以不知死活,而一个黑衣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看到我,对着我指了指楼下正堂,下面的烛火熄完了,只剩下漆黑一团。
接着,他一步一步的缓缓的走下楼梯,边走边点起一根又一根的蜡烛,而我直接飞跃栏杆,落在了门前的空地上,门开着,冷风从外面狠狠的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衣袖,还想吹灭刚刚燃着的烛火,我转身找到抵门的长木,关上了门,而他也移开了正堂上的桌子,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做完这一切,我和他便面对面站着,烛火随着钻进来的一丝风飘摇着我和他的影子,他没有摘掉他的黑色面罩,我依旧不知他长什么模样。
“他没有死,只不过被我打晕了,我只想和你比试一场,不想杀人。”他的声音像吞了炭一样嘶哑难听,“十招内,不赌性命,你赢了,明天可安然离去,若你输了,那今夜就需要劳累一下了。”
不赌性命,是不赌他和我的性命,赌的是老头的性命。
自我杀人始,这次出剑,是我最有理由和底气的一次,自然出剑和招式坦坦荡荡,约定十招,我只用了五招便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收回剑,他拱手言谢,道:“少侠好功夫,按约定,今晚你们可以安然入睡了,我这就离去。”
他收回自己的剑,走到门前,一面移开抵门的长木,一面像是自言自语的感慨道:“没想到,在这天下里,竟还有其他的十步门的传人……”
临走时他还转身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在这风雨大作的夜晚,相比之前竟多了一丝温暖,也使我也多了一丝睡意。
老头的话,就让他睡在地上吧,我对他话里的马什么不感兴趣,所以还是让他好好的活着吧……
这瓢泼了一夜的雨,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雨。
十一
第二天,云霁雨销,我们继续赶路。
老头对自己还活着这个现实,并没有感到多少高兴,反而他一直在叹息。
“生亦何苦,死亦何难?”他自己做了一个酒壶,随身拴在腰间,里面灌满了那家客栈的酒,“这酒,至少是藏在后山上二十年的猴儿酒”,他啜饮了一口,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九龙寨果然比百廖寨要舍得的多。”
百廖寨,大当家的藏了多少年的猴儿酒,到他死也没人知道被他藏在了何处。
“土匪就该喝猴儿酒,猴儿在山间,土匪们也在山间,倒是一家人。”老头似乎有些感伤,“只可惜,我最爱的酒,还是鲁城垆公的酒……”
我知道那个名字,那来自遥远的记忆从我脑中被唤醒了,我记起来,是我师兄杀了他,而且师兄还喝了他酿的桑落酒。
桑落……
“你知道桑落酒么?”我问他,“垆公的桑落酒?”
老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桑落酒我没听说过,倒是垆公酒肆的院子里,确实有一棵几十年的桑树……”老头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垆公他得罪了一个人,那个人用钱买了他的命,他不愿被人杀死,便自己喝了自己的毒酒。垆公死了大概……大概也有五年了吧。”
过了五石坡,便是霖州的地界——霖州的第一座城远艾城。
自此一望而去皆是平原,连小山岗都寥寥无几,而市井也逐渐繁华,不过乞丐也渐渐多了起来。
老头说:“霖州没有土匪,是因为没有山,霖州有的是乞丐,是因为这里富裕繁华 ,乞丐一多自然就会有地盘的争夺,而争夺一多,自然也就会有各种的拉帮结派,所以霖州有四大丐帮,你可要小心,乞丐比土匪还无耻的多,强者便偷你,弱者便抢你,他们善于以多欺少,咱们可别被他们盯上了。”
我不置可否,更无所畏惧,浩然行事怕他们何故?
但我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从一进城我们就被盯上了——两个乞丐尾随着我们从西市走到东市,又从东市走到瓦子。
“狗娘养的,定是九龙寨那帮人搞的鬼。”老头小声骂道。
他的布幡被这几天的风撕的破烂不堪,上面的字也被大雨侵蚀的模糊不清,虽是如此,依旧有人会忽然的叫住他,但可笑的是,鲜有看病,多是占卜问卦。
“我是郎中,不是术士!”他有些愠怒,更让他火大的是那两个跟梢的乞丐。
我和他走进南城门下的客栈,还没开口问,便被告知客房已满,然后连问五家,一样的结果。
“马厩也没有么。”我问掌柜的。
掌柜的哈哈一笑:“客官是打北边来的吧,我们这边的客栈都不备马厩的,行客的马都在驿站。”
老头有些躁怒,他从怀中掏出一颗金子,“啪”的按在桌子上,说道:“我给你三两金子,你给我腾出一间客房,不管什么客房。”
掌柜的不为所动,摆摆手:“客官,我们这边不缺金子,您还是去寻下家吧。”
收回金子,只能走出客栈。刚出门,那两个盯梢的乞丐便凑上前来。
“二位不必找房了,整个城里的客栈都满客了。”较老的乞丐说道,他浑浊的双眼里埋着精明。
“有人今晚想见你二位一面,北城门城墙脚下,还望赏光。”年轻的乞丐说话中气十足,踌躇满志。
说罢二人也不等我们回话,转身便径直离开了。
这是通知,不是邀请,看来我们今晚是要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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