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住了四年的宿舍楼下，林皓抬着头，死死的盯着天空。破旧的12号楼四层楼道那两扇没了玻璃的旧木窗，松散的挂在黑洞洞的窗口，斜着眼冷冷的也在回望。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他记得父亲好像说过，这纯粹满视野的蓝天在北京并不多见。盛夏的京城，燥热的是人的心情。
“傻B，你丫看什么呢？也不怕把眼睛看瞎了？走不走，叔叔忙着呢！”透着亲热和一丝不耐烦，冲着林皓喊话的叶峰，来自东北，北京的大学生活，早把地道的北京脏话融合进了他的东北大嗓门，语音甚至还带点京味儿。而互相之间“称大辈儿”，更是他们几个住在一个宿舍的哥们儿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喊什么喊，爹正给你默哀呢。”高高瘦瘦的林皓，虽然看起来有点文弱，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转过身，他拍了拍叶峰那辆破的不能再破的二八车后架子上的行李卷，从兜里掏出两根烟，递给叶峰一根，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上，然后把火机扔给叶峰。“催什么催，又没有女生等着你给我生孙子，瞧你慌的。”这种辈分游戏，他们几个玩得非常熟练，就好像他们越来越熟练的抽烟技术，烟圈，过桥，都是这四年留下的痕迹。
忙着扶车，点烟的叶峰没空回嘴。今天是他去研究生院报到的日子，虽然就是在本校本专业，但是行李还是要挪动一下，破书，破被子的一大堆，叶峰很为这个烦心，收拾东西，整理床铺是他最不爱干的。总算把烟点着了，叶峰狠狠吸了一口，又骂了起来：“叫你丫过来帮忙，活都是叔叔一个人干，你叉个手盯这破楼看，早知道叔叔自己来了。”
林皓没接茬，仰着头抽烟，慢悠悠的说：“你说这破楼，看着都要塌了，过几年，会不会炸了重新来啊？”
叶峰也顺着林皓的眼光看去，斩钉截铁的说：“炸了也没用，将来咱们成名了，还得按原样盖好，弄成个纪念故居什么的。”
说说笑笑，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推着车往校区另一边的研究生宿舍走去。北京的七月末，正是天气热的时候，几分钟的路，两个人都有点冒汗。不过心情却不完全一样，叶峰本来就是心宽体胖的人，保送了研究生，而且是硕博连读，等博士念完，估计是五年以后的事情了，对二十刚出头的人来说，五年，几乎就等于是永远了。林皓虽然也笑着，可是心里总是沉甸甸的，装着工作那点事情。下个月，他就要报到上班。工作是他自己找的，可是他却不算很满意。
从小到大，林皓的日子过得都算比较顺利，除了考大学发挥的有点失常。好在他生在北京，分数线低，虽然没上清华北大，但是上个所谓的一类重点还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不是名校毕业，学的专业又是偏重理科，到了找工作，就是一道坎。
刚上大四，林皓就开始找工作了。找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托人。林皓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按照林皓的眼光，总有那么一点知识分子迂腐的意思，也就是说，托人都找不到什么有用的门路。
最开始，是林皓的舅舅帮着给张罗，林皓就这么一个亲舅舅，在家里的亲戚里面算是最亲近的了。舅舅给他打了保票，说一定能给他找到十个选择，让他挑选。林皓当时并不知道，这原来只不过是一张哄孩子空头支票。等了几个月，十个选择一个也没来。林皓下决心，还是要靠自己了。
靠自己，不过是准备简历，参加招聘会。林皓和几个同课题组的师哥师姐没少跑各种人才交流会，在北京的各个展览馆大厅里面挤得浑身臭汗，一点成效都没有。其实第一次去这种人才大集的时候，林皓就知道，这么跑不是个路子。稍微好一点的公司展位前面都是围满了人，伸着手往前挤，看不出是推销自己的样子，倒好像在抢什么便宜货。那些招聘的人大多面容冷漠，对着简历往往只是随便一扫，就胡乱扔在一旁。林皓看看自己手里单薄的两张纸，什么内容都没有，和他的人生经历一样，上中学，然后上大学，他知道，这种废纸，来招聘的外企估计一天得收上几千份，要想从这几千人中脱颖而出，基本上没有任何可能。只不过，林皓还是和他的师哥师姐们一起挤来挤去，因为这种没可能，是他能掌控的唯一可能性。
其实对工作，林皓没什么具体要求，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好像什么也不特别突出。不过他还是给自己定了点标准，首先他不想做销售，他知道自己的个性，做销售工作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太不擅长，也太不喜欢了。其次，他希望能去一个国营单位，这样可以不用缴纳那一万多块的培养费。林皓觉得自己二十多岁了，该挣钱了，不愿意成为家里的负担，这也是他坚决不考研的原因。或者还有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出国了，林皓的姐姐就在国外，他私心有点期望姐姐可以帮他联系联系。只不过，林皓中学学的是俄语，英语虽然零零落落的学了几年，用来考托福，GRE，总还是有点不够用。再说，姐姐姐夫来信，探亲，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帮他留学这件事情，林皓是个面子薄的人，他觉得，求人总归不如求己来得妥帖，再说，英语不好，过错总是在自己一方面，怪不得别人。
那几个月的日子真难熬，林皓天天耗在实验室，做着他认为是地道伪科学的毕业设计。他觉得，找工作这事情，比上学可难多了。
虽然表面上没显露出来，林皓的父母其实也很着急，私底下偷偷联系了好几个老同学，只是对方大多不算热心，一听来意，都打起了太极推手。林皓的父亲有个至交好友，老乡加同学几十年的交情，现在在外贸公司当老总，本以为儿子的事情可以托付一下，谁知道几次电话，人家就是不接这个茬，私底下恼怒，却不便发作，只能和老婆抱怨两句，说着说着就说到林皓舅舅身上了，总归觉得林皓舅舅平时就是嘴头功夫。“老娘不照顾让我们管，钱也不怎么出，我们家的事情就搭把手啊也。”林皓父亲说起这段话，声音就有点提高，也不顾及那天是周末，林皓其实住在家里。林皓母亲对这种抱怨根本懒得还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知道丈夫最疼儿子，是真有点着急了，不过一家人都是没本事的人，谁也别埋怨谁。儿子虽然聪明，不过当妈的也觉得他不听话，上大学辅导员追着都不入党，也不考研，白白丢了保送，留校的机会。工作不好找，也有点自作自受的活该。话虽然这么说，林皓母亲还是通过自己一个姓吴的学生给林皓联系了一个面试机会，五矿公司，专业算对口吧，以前的学生在那边当个头，让林皓下周去人事部面试。
就这样，穿着父亲的西服和大衣，林皓坐在了五矿人事部门口。衣服不合身，有点大，而且泛着家里樟木箱子的陈腐味道，林皓觉得浑身都不舒服，特别是脖子，勒得难受，国外亲戚送的廉价领带，被父亲凭着记忆打了个大大的结，临出门又被母亲紧了好几次。
负责面试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态度倒是和蔼，拿着简历也是粗略的扫了几眼，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不外乎是专业，成绩之类的。然后突然很认真的问道：“我们吴总和你家是什么关系啊？”林皓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他有点蒙，小心的说了实话：“吴总是我母亲以前的学生。”本来凭直觉，他还想添油加醋几句更亲近的联系，却发现人事部的中年妇女如释重负的笑了。林皓摸不准，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话就卡在廉价领带附近，没有出口。
过了几天，吴总给林皓母亲来电话，大意是现在对俄贸易的部门不太需要人手，林皓的英语虽然也考过了四级，但是这边对英语的要求更高，所以去其他部门的可能性也不大，只能抱歉了。母亲转述这些话给林皓听的时候，林皓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借口，关键是他的问题回答的不好，要是当时没发晕，说吴总是个近亲，估计结果就会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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