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出门远行

五岁出门远行

你停下手中的活儿，小圆眼睁得壮烈，本就少话的舌头团作一团，咿咿呀呀用手笔划，小青衫儿工工整整地穿在身上，暗黄色的头发在金光里淋漓奔飞，如同秋季庄稼收割后长出的绿芽，细瘦纤长。

你为几十秒前母亲两页薄薄的嘴唇感到欣喜，为五岁头上就被允许独自外出洋洋得意，因不小心而打翻了瓷碗受的委屈被血淋淋地抛在了脑后，顾不得膝盖上扁担抽打的阵痛，细竹条结结实实落在后背呼呼作响，美丽的苍蝇搓着手，你想起那次洗澡时突如其来的袭击，化脓的伤口流溢出满心悲戚，母亲气愤滔天，手持竹鞭咬牙切齿——血泪教训！

外出游玩是对你天大的恩准。你的心思穿过门前的草坪，穿过邻居家的桔子林，你看见矮矮的树上挂了一个个深绿偏黑的圆球，树枝上的蚂蚁密密扎扎，从黄砂土洞里到树枝顶部，举着白色的米屑、青虫的腐尸、蝙蝠的翅膀、黑鸦的羽毛……，用散落的小树枝在队伍里划一条口子，成群结队的黑色好比溃败的堤坝，蜂拥的触角向周遭发射信号，慌乱、焦虑，细细的腿上绑了鞭炮一般，你想起一句俗语——“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幼小的心灵泛起一阵搅乱别人生活的莫名兴奋，可你看那队伍又渐渐回拢，不动声色地，恢复原样。

从上游顺下的河水清清幽幽，一路浇灌着葡萄园、蔬菜园、稻田，还源源不断地给鱼塘送去活水。你想起隔壁园子里生机盎然的葡萄藤，缠缠绕绕，交织更迭，大伯喜欢给刚长出的葡萄套上白白的纸袋，散热又防晒，还隔离了害虫，从水渠里渗入的水意咕咕噜噜，被藤蔓送进紫气妖娆的果实。菜园子里应有尽有，红辣椒树上爬了五彩斑斓的毛毛虫，粗于大拇指，黑色底纹，红白黄相间的圆形不规则地排列在身上，一动不动地静默等待，终究要——“化茧成蝶”。黄瓜的果实一路排开，蜜蜂从一朵黄花飘到另一朵，嗡嗡地在盛夏正午搅出点动静。西红柿树上结出红日似的果子。吸足了水的丝瓜碧沉沉，一日能变长两寸。青绿色兀自印在西瓜皮上，像极了池塘里翻着白肚皮的鳜鱼，头大尾小。禾芽儿正在抽穗，卯足了劲儿往上拔，直挺挺的腰杆子在微风拂过时应景地东西摇摆，不自觉地晃动脑袋，想起陶渊明那句“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春日里在田中对牛发号施令的农人此刻也倒头睡着午觉，不然还能听到清脆的扬鞭声“伊咧咧——向左转——呜啦啦啦——向右转”。

要走就走远点！你看惯了母鸡在茅草丛中下蛋，听惯了闲庭信步雨打芭蕉，闻惯了泥土地里馨香肆意万物生长。头也不回地，你跨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水泥路。

拖拉机轰轰鸣鸣，密箍箍的轮胎印字烙在路上，压出一路的黑。柏油路究竟也像衣服，日曝光晒、水冲雨洗、车碾人压，原本的齐整清秀开始泛白变老，脱出豆大巴掌大的水泥块，只要下点雨，准能汇集成漟。你用脚去踢地上脱出的水泥坷拉，一块接一块，偶尔从身边晃过一两个行人，四五台摩托，七八辆电动车，呼啦一下，搅动空气里的热气，留下一路尘埃。房子被立了起来，两个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圆柱，支撑起泛着红光的阳台，米白色的墙砖从头贴到底，窗子做成欧式宫殿的样子，平顶改成碧青色的瓦砖，门口种了大簇牡丹、一片潇湘斑竹，不洋不土的搭配，你在心里愤愤地想，简直俗得珠光宝气！只见他摆起八仙桌，端出麻将牌，七条八萬，嘈嘈杂杂，你心知肚明，那群人少不得要打个通宵。

十字路口易聚人，往来货物，都到此交换。供销社没了后，住在供销社旁边的人就自己进城进货，开起了百货超市，你家日常吃的用的都能在此买到。老板娘五十来岁，上下来往的人，家家户户都叫得出名字，轻声轻气地，顺着眉眼做生意。从城里开回的大巴车“嘀——”地一声，横冲直撞，你慌乱地轴动脚步，转身避开。

再往前就是水库了。你望着坡上的青青碧草，对着高达百米的石阶，暗自叹了口气，弯着哈巴腰，捉住抖动的双腿，像个老人一样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数。缓、中、陡，你不懂为什么石阶愈来愈陡，即便多年以后，爬泰山、衡山、华山的石阶，也是如此。时间就像老驴拉磨，一圈圈趋于静止，烈日下的你撑着水泥砌成的扶手，由衷地发出感叹：上坡真难！

终于，你站在水库的最高点上。正面看，满山翠竹，零星地点缀着几户人家。水波中游荡几页扁舟，飞鱼跳跃，日影沉浮，渔网摇动粼粼水色。带状的水将人的思绪牵进山的更深处。转过身，良田万顷，石砖房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稻田中滚动着层层热浪，蝉鸣阵阵，绿意涟漪，偶有行人点缀其间。两侧环山，西北角的天桥年久失修，灰褐色的桥身写了四字——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