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下着春雨，一点点，一丝丝，一条条斜线，一段段距离，前点蹭着后滴，拉扯不清，缠绵不休，如千年怨侣，交触又分离，亲密又疏远；把能看到的远景通通素裹，把风儿变滞慢，把时间变得晦涩，把心情变温柔，把山峦变轻浮，把人影变重叠，把时光推倒逆流——记忆，不知何时开始跳出来挑肥拣瘦，那些温暖过自己的时光，那些经久不衰的画面，如同密室珍藏着的佳酿，轻轻搬出，一一小心陈列，慢慢拂拭尘埃，虔诚揭盖，冒一溜轻烟，摇曳着扩散，弥漫，香溢四溅，此情未饮人先醉，天色蒙蒙，烟眼矇眬。回首象在昨天，谁料却消逝如许光年。
那是一个怎样青春洋溢的年代啊，有用不完的力气，破釜沉舟的气势， 愚公移山的决心。每天赶着日出，送别夕辉，披星光戴月亮，挥汗如雨，历经一年有余，一已之力，把高山啃下了一角，河流看了为之绕道，沙滩变成绿油油菜园，楼房随之平地拔起。倾注了的青春血汗，湮灭了的岁月如诗年华，个中苦与泪，却问谁人知；恍惚间自己，象是得道之仕，伫立天地之巅，捻经引咒，云䄂轻挥，瞬间天转地移，生变出了一番桃园风景。引来众人的惊叹与赞美，夹杂爱慕，滋生阻扰，少不了的嫉妒——有人笑我太疯狂，我道他人看不穿。日月更迭，斗转星移，锻炼出怎样一副健硕的身板啊，黑黝黝的脸蛋，黑黝黝的肩膀，黑黝黝的胸膛，黑黝黝的汗液——还有，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青春气概，㘿头飞锄的激情飞扬，彷佛，世界尽在指掌之间，向左一铲，铲出了一片美好山河，向右一撬，撬就了一段光辉历史。铿锵入古，余震绕梁。至今思往昔，不复当年勇。
那是一个怎样梦幻的剧场啊，有学生，有老师，有待业青年，有黄童白叟；有锣鼓笛呐，二胡风琴，有白马黑马——纸糊的马，有侍女花旦——乔装改扮，有小丑喽啰，帝王廷臣；有流行的风流侠客倩女怨，有土制的客家爆笑诨语段。一群热爱舞台之心的组合，一帮老中青幼的拚凑编制，奇妙的机缘，让我们有机会重拾起乡村经典《打马灯》。一切的前期准备和演练，以惊人速度几天内完成。然后开始了翻山跋水，穿乡过镇的演出，在春节喜庆之际，给各村乡贺了道喜，送上满满的祝愿。每到一个乡村，那些老爷爷，老太太，大闺女小媳妇，青壮年，大小学童都早早在坪地里，或学校操场上围成一个大圆圈，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炮竹不时轰鸣。寒风把每张脸吹的通红，笑意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人们呼着忽长忽短的白气，嗑着瓜子，抽着浓烟，议论着闲杂、可能出场角色与剧情。老者多数眯着昏眼，小声嘀咕交流，显得比较安静享受，似乎在青春年少中坐拥，便心满意足；小孩盯着坐卧在地的黑白马，和广场中间耸立的纸糊大鲤鱼，就近的会忍不住悄悄伸手揪扯下那一簇簇纸糊的马髦毛，拔一二条后开心的跑开，与同伴炫耀；俊俏的大小姑娘睁着黑溜溜、水汪汪的凤眼，一个劲的对着骑白马的我和骑黑马的他，评头论足，笑靥如花，当我们目光扫过，又忙不迭地转头，脸色通红，娇羞无限又大胆回转瞧望；青壮年多半看的是侍女花旦，偶尔周围浏览，也多为挑颜辨色；一些小年轻，或花里胡哨、或庄重笔挺的衣着，吞烟吐雾，谈笑风生，保持着一种似乎已经见过世面的老成淡定，只是眼睛把他们的思想出卖，直勾勾的会拐弯儿，绕过烟圈，绕过人群，赤裸灼热的似乎能把花旦的衣冠勾散，能把侍女的乔装戳穿，那神情，仿佛他才是穿越而来的前世今生，而今故作镇定，摆个潇洒姿势在一旁欣赏他的怨侣为他撒娇卖萌，好象他知道，待剧终人散，终将由他把握属于他们的二人温馨世界，纵情驰缰，逍遥快活。看起来是想得挺美。也许是我太多心了罢？要不然为什么我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显得来气呢？
那是一个多么热闹的场景呀。那是个多么心慌意乱的夜晚。村里近十年没有类似的节目演出了。那时候，黑白电视都不普及，手机不叫手机，叫大哥大，都是有身份有钱人的标志，村里人难得一见。逢年过节，除了偶尔有邻村的舞狮前来拜访，就只能请镇里的电影队过来，晚上放二三部电影，从年三十放到初二连着三天，就是村里的所有郡群演类节目了。一些悠闲愤青平日里闲着也就只能三三两两打打牌，三五成群干些偷拍摸狗勾当，或者骑个摩托摆着八字到处乱窜，或是窝在家里喝醉了骂天骂娘骂媳妇，乱打孩子撒气，单调的很，日子平凡简单的可以淡出鸟来。而今年忽然有个打破一潭死水的机会出现，把村里所有的人神经都挑拔起来，村人开始热情高涨，计算着时间翘首期盼。首演当天，太阳还没下山 ，村小学的蓝球场上早早就给各种简便坐椅围成一个小圈，为了能更近距离的观看，还不时为了丁点位置争个面红耳赤，闲得慌，无聊的紧。到了晚上，操场上全是兴奋的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围得踏实，据说来了上万人。村里人口才五千余人，这样算来连邻村也来了不少。我们都很紧张，生怕出错闹出乱子。到了开演时间，我们从学校课室里出来，有人前面开道，预留的路口已经给人占位了，黑压压的人群把我们挡在外面，里面的人想我们早点进去开始演出，路口的也想，却又怕一移动，失去来之不易的位置不想多让半步，只怕是想我们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不行你们飞过去。想归想，嘴皮却绽开偷笑，睁大眼猛瞧，手还有意无意的触碰。我不敢想象花旦侍女们的遭遇，庆幸自己是个男儿身。团长和开道的把声都喊哑了无济于事。后来组委会喊来几个民兵，半拉半拽，强硬而粗鲁地挤出条过道，才把我们一众人给放进去。有人提示我骑的白马没了尾巴，忘了是谁用很快的速度找到了还用线给绑在马屁股后面，叮嘱我一会跑慢点别再掉了。仕女的衣服也扯破了，花旦的凤冠也变了型，扮小丑的花脸给拭去了一边。大家相互笑着，急忙着重新装扮补妆。环顾四周，乱哄哄的嘈杂音，忽闪忽闪的眼神充满了期盼。操场旁边的观成小卖部屋顶上也人头攒动，也不知如何跑得上去，操场上的火炼树技忽然“咔嚓”一声给压断了，掉下来好几个人，有人大笑，有人夸张的大呼小叫，引起人群一阵骚动，好在人没伤着。这场景，对我们的山村来说，盛况空前。而我们的初步登台演出，压力之下，如同机械般生硬的演绎，事后却得来不少好评。我们下来相互批评，谁谁谁，表情太僵了，象个僵尸在动；谁谁谁，到了该喝不接，把该你唱的也唱了……其实我知道把歌唱错了。词也忘了不少，好在合唱居多，竟然蒙混过关。至于那晚怎么样收场，如何结束已然无从记起。虚荣得到满足的体念让我一整晚想不起自己干了些什么，有人说我们第一个节目《打四围》马头反了，一条马向前，一条马向后；有人说四围只拜了三围；有人称赞小丑演得最好，最搞笑，不怕丑，表演生动有趣；有人说侍女其实不比花旦差。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这就要出名了吗？出名了怎么办？说话做事要注意些什么？我的签名似乎也太难看了。
有了第一天的成功，第二天到邻村下培演出，顺利多了，我们自然了很多，不少前晚来我们村看了的人说比第一晚好看，让我们信心大增。仿佛一夜过去，我们已经演出了很多年般的驾轻就熟。领头们开始探讨计划演出线路，最终的目标是到县城参演。我为此特意学习了下艺术签名。
事后的清醒证实我没练签名的必要。演出到了初十，学生要上学，青年待出门，一些乐手年纪大了连场夜演开始吃不消，权衡再三，最后于十二日晚上在镇里举行了汇报演出作为终结。
而此刻，给我最大的安慰是在历经年轮的洗刷，在神经尚未衰退。记忆尚存，又处在一个无所事事迷茫的春雨季节里，点燃一支香烟。对着烟圈回忆，偷偷的乐。嗨完了，对自己说一声，嗳，原来你也并非一无是处，你也曾经勇敢尝试过，你的平凡，也许是世间欠你一个伯乐，社会欠你一个舞台。心情就会变好了。
静静的面壁独坐，任思绪自由之花随意绽放，捻字为记。心底有种奇怪的意念在悄悄地蔓延，忽然间好想问问天，问问雨，问问风，问问你，我是否有过哪么的一刻，曾经温暖过了你？是一念之动，微暖之悦。
此情绵绵，若天气。
一声叹息，拉回现实，忽然间觉得累了，想睡了，还有什么陈酿老曲，留待下一个多愁的天气，慢慢品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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