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 河 记
顾 冰
清晨,小河从晨曦中醒来,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空中,水面上飘浮着缕缕热气,与白雾裹挟在一起,随着微风轻轻地游荡,使小河变得朦朦胧胧,显得有几分神秘而又宁静。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草丛的背阴处,还有部分残雪没有融化,平添了一些寒意。渐渐,太阳露出了笑脸,温暖的阳光,透过晨雾照射在河面上,雾气便消散了许多。小河豁然明亮热闹起来,晨练的人们陆续出现在河边,做着各式健身运动,清洁河道的船只在河面忙碌着,垂钓者也早早在河边架起渔竿,耐心地等待着贪食的鱼儿。于是,小河变得特别活泼,河水轻缓地流着,水面不时漾起欢乐的浪花,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过去的故事。这就是我居住小区旁的一条河,它叫澡港河。这是平常的一个冬晨,我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中,望着这一切,眼前便浮现出五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情景。这河,原来是没有的,在1968年才从平地上开凿而成,它北通长江,南接关河,如今已失去航运功能,河二边高楼林立,岸边绿树成荫,成了景色优美的观光河。如果说,这条河的河水中,曾经流过无数挖河人的汗水,那么,这其中也有我的。
五十六年前的秋冬,我成为了开挖澡港河民工队伍中的一员。我们大队去了二百多人,一共奋战了八十一天。这二个多月时间,是我一生中从事体力劳动,最主要的片断,从此,在我的心中,深深地种下了对这条河的无限依恋。
现在回想起那些日子,心中仍会涌起无尽的感喟。
一是忠。那个年代,正盛行“三忠于”活动,出发前,公社举行了誓师大会,公社张书记亲自带队并讲话,他说,开挖澡港河,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我们要以一颗忠心,战天斗地,要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完成任务,我们公社从来是马颈根上挂铜铃,走到哪儿响到那儿,最后,他慷慨激昂地说,宁愿掉去十斤肉,也要让河水早日流。听了,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工地上,插着一面面红旗、一块块语录牌,喇叭里,还广播着激动人心的口号,置身其中,有一种战士出征的感觉。我们民工队,学习部队的建制,生产队为排,大队为连,公社为营,我们村为角落排,我任排长。早晨要早请示,晚上要晩汇报。休息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不是学语录,就是读报纸,有时还开学习心得交流会,跳忠字舞,张书记还让我带领大家唱歌,歌声嘹亮而粗犷,让我们忘记了疲劳。特别是张书记,时常讲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笑。张书记,脸上有天花,大家叫他张书记,他面孔一板说,什么张书记,叫张麻子。为了调动大家的劳动热情,工地还开展竞赛活动,先进挂一面红旗,为了得到红旗,我们班打出的口号是:忠不忠,看行动,谁最快,角落排。一个个干劲冲天,谁也不肯落后。由于我们村连续多次夺得红旗,被工地营指挥部命名为角落红旗排。我们一人一天是二十分工,这荣誉是多少工分都买不到的。
二是累。每天劳动强度达到了极限,从天不亮就开始干,除了三餐饭,上午下午各一次休息,一刻不停地干,晚上还要挑灯夜战,每天都统计和公布进度,正常情况一天要干十一二个钟头,如没有完成任务,甚至要干到半夜。为了赶进度,每一担土都装得不能再装,起码有一百七八十斤,起初,挖得浅,坡度不大,倒土的距离不远,还相对要吃轻点,后来,挖深了,从河底爬到岸上,又陡又滑,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人气喘吁吁。除了挖土挑担,由于要开早工和夜工,每天往返吃住的地方和工地,要走三个来回,一个来回有七八里路,三个来回就是二三十里路。天天上工天上眨着星星,下工天上挂着月亮。在路上,都是跑步,为的是节省时间。至于吃饭,三下二下就填进了口,根本来不及细嚼慢咽。遇到下小雨,或下雪,是不停工的,只有在下大雨时,才不得不歇下来。即使下大雨可以休息,但有时正干着,天下起了大雨,工地上无处避雨,跑到住宿地,衣裳已淋得精湿了。还有,那时正值冬季,天气寒冷,但干活时,我们都是赤着脚,因为,谁都没有橡胶雨鞋,布鞋怎会舍得穿。在后期,河里存了水,结了薄冰,光脚照样在水里泥里蹚。这样一天下来,晚上往铺上一躺,直觉得肩疼,腿疼,腰疼,混身酸痛,整个人像散了架,心里真盼着第二天下雨。还有比这更费力的是,有一天,我们挖到了一口棺材,当时不知是谁家的,我们一时不敢乱动。后来,听说是无主坟,可是又没人敢挖,怕沾染了晦气,因而不得不停工了。我心里急啊!总不能因为这就耽误了工程进度吧!没办法,为不耽误第二天干活,那天晚上,我硬着头皮,和另一个人把棺材挖了出来,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我还找了一个瓮头,把骨头放在瓮里,另找了个地方埋了。有人说我,你挖到了棺材,今后有官又有财。我只得苦笑,今后是否有官有财,不知道,我只知道,干了一个通宵,我人都要瘫了。
三是苦。刚去的时候,我们住在潘墅一户人家。那人家夫妻二人,大约有四十多岁,有五个女儿,是女人当家,还开着一爿麵店。她家里有好几间房子,我们村二十个人分住二间屋子,地上摊上稻草,就是床铺,我还是第一次过这集体生活,大家说说笑笑,倒也并不觉得苦。刚去头几天,一连几天下雨,没法上工,只能待在屋里。我闲得无聊,因为我家原先也摇过麵,对摇麵的活,又熟门熟路,见她家忙不过来,便帮着她家摇麵。她一个小女儿正上小学,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她娘的主意,经常问我作业,我当然是认真教她,她直说,我教得好。几天后,女主人叫我去楼上睡,楼上是一张紫红漆雕花大床,我起先不肯,后经不住她一请再请,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在睡地铺时,晚上是没有热水洗脸洗脚的,但自从睡在楼上大床后,女主人每天都给我端来热水,还把我的脏衣服搜去洗了,弄得我很不自在。有人问我,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过了几天,我寻思,一天往返三次,白白在路上浪费一二个小时,要是在工地就近住,不仅节省了体力,而且还能提高了工效。我把这想法跟领导一说,立即得到了批准。同时,炊事班也搬到了工地。
在工地附近,我们用芦菲和稻草搭了几个窝棚,这样一来,省得来回跑,工程进度明显加快了。但是,住宿条件,却比以前差了。住在人家家里,虽然也是地铺,但起码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但睡在窝棚,却挡不住寒冷,晚上,嗖嗖的寒风刮进来,单薄的被衾根本不管用,夜里出去小便,更是冻得格格发抖。再是无法洗衣裳,替换衣裳,一干活,里面的内衣就被汗濡湿了,要是每天换,没有那么多衣裳,也没那功夫,因此,就那一身衣裳,是湿了干,干了湿,时间长了,衣裳都变硬了。至于洗澡,更是想也别想,别说是洗澡,就是脸,几天不洗都是常事,二个多月下来,身上都发出一种酸臭味。这并不算什么,至多就是脏点,虱多了不痒,大家都一样,无人嫌弃。比这还苦的,是那难挨的饥饿。照实而言,民工队还是能吃饱肚子的,天天有荤,至少比家里吃得要好,主要是开了夜工,没有半夜餐,到了后半夜,肚子里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了,不知去了哪里,躺在铺上,肚里咕咕直叫,哪里能睡得着,有几次,我们实在饿得慌,便跑到人家地里,拔几根白萝卜充饥,好歹能抵挡一阵子。
四是乐。尽管这种生活是累的,苦的,但又是乐的。乐在何处?那时,经常有人挑着担子,到村上来卖肉,但很少有人买得起,就是买得起,也不舍得买,因此,一般人家很少吃到荤腥,而在挖河工地,每天都有荤菜,如黄芽菜(白菜)肉丝,大蒜炒肉片,排骨萝卜汤,有时,还有红烧肉,有的人就是冲着这些才抢着去的,当然还有双倍的工分。一生之最,总是最难忘的。一次,吃红烧肉,每人一碗,萝卜汤和米饭畅开吃。我那顿一气吃了一碗红烧肉,二碗萝卜汤,三碗米饭(每碗足有七八两),最后,还不尽欲,又盛了半碗米饭,但红烧肉是没有了,烧饭师傅给我饭上,浇了一勺肉汤,也吃着喷喷香。这是我一生中创造的最高的一次进食纪录,也是我最感极乐的一刻,这种乐,以后再也无可寻觅。这是物质享受之乐,还有精神胜利之乐。工地上,是没有文化生活的,但我们并不感到苦躁,我们大多是毛头小伙,时常会制造出一些花头,以调剂平淡机械的生活。一次,有人赌东道,谁能把装满一担土挑上岸,赌一包大铁桥牌香烟。我一看,土亓(音da,一种竹编的农具,用来盛装泥土或其它东西)里,土已装得高过膝盖,少说也有二百多斤,而坡道又高又陡,脚窝又非常粘滑,不是大力士别想挑得动。这时,有二个壮汉,自告奋勇地试了试,但都摇摇晃晃没走几步,就停下了。见此,不知我着了什么魔,我说,我来试试!众人一打量我,一个个直摇头:拉倒吧!设赌的那人说,牛牛,好手好脚还挑不动,你一条腿是残疾,怎么挑得动?这样,你只需挑起走二步,我这包香烟就归你。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确切地说是勇气,我挑起那担土,立起,开步,爬坡,上了岸。我从不吸烟,这包赢来的香烟,我发给了大家,张书记非要我也抽一支,于是,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接过了香烟,这是我一生中抽的唯一一支香烟。这就是挖河给我带来的快乐。不久,不知是谁,发现我爱好文学,喜欢写写弄弄的,就抽我去搞新闻报道,主要是宣传工地上的好人好事。但我尽量不耽误干活,趁休息或吃饭的时间,去其它连队采访和撰写。我记得,我写了董墅有一人母亲重病,仍坚持在工地不回家。黄天荡有一人手臂受了伤,不肯休息。还有,张书记五十开外了,撸起袖子,绾着裤腿,还和大家一起干。不过,这篇稿子广播后,张书记很不高兴,他唬着脸说,我有什么值得宣传的,书记就不能劳动了?转而,他又说,不是给大家说了么,不要叫张书记,叫张麻子。大家乐了,我也乐了。
这段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没有经历过,他们没有吃到这种苦,也就不会尝到这种乐。由此,我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财富。而日夜流淌的澡港河,送给人们的不仅是它清甜的河水,还有那绵长的故事和那代人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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