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冬,年尾。南方的冬天阴冷,北风裹挟着潮湿不分方向和角落的袭卷,肆虐大街小巷,等刮到永椿街的时候,街上萧瑟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王春燕站在店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堵围墙,总觉得是到了把店面盘出去的时候。
王春燕和丈夫关德民在永椿街开了十几年的饭店。从这条街还是个未开市的小街开始,德民就在这儿买了店面。后来生意做好,永椿街也热闹起来,夫妻俩赚了点钱在永椿路的东边小区买了套房子。春燕那时候嘴里总念叨着“好日子要来了,好日子要来了。”可店面经营到第十三个年头时,永椿街没落了,老街被打通,一半围成了墙,一半留给商户。两口子命好,没成为围墙的另一半被赶走,可留下之后也再没从前好赚钱。关德民担心,动了几次念头要翻新店面,于是老店重新装修,菜品换新,折腾了好久生意也没见好。春燕在一旁从不搀和,她总是坐在吧台里用她的平板电脑看电视剧,又或者去隔壁棋牌室搓两牌麻将,德民后来想想也就算了,他愿意这样不温不火的时日会是他和春燕的下半辈子。
其实在来到永椿街之前,德民是镇上广播大厦的小保安,春燕在广播大厦楼下花店卖花儿。德民在一次巡逻的时候和春燕看对了眼,之后就成了春燕的跟屁虫。那时候春燕还是个营养不良,有些消瘦的年轻姑娘,德民想对春燕好,辞了保安的工作,找了个师傅学厨子,每天给她送饭,白天送,晚上送,一日三餐没有落下一顿。广播大厦里的人总爱拿他们开玩笑,:“王春燕那个瘦姑娘被关德民喂成胖姑娘啦。”每每这个时候,德民总在一边傻笑。后来两人相处时间长了,日子一久就想谈婚论嫁,那会儿春燕算起来是个城里姑娘,德民虽然老实憨厚,但毕竟不是本地人,春燕的爹娘总会说些难过话。春燕一边儿干着急,另一边关德民为了证明自己,和朋友搭伙要到永椿街开饭店。其实春燕的爹娘看的中这个大男孩,面善,秀气,人也正直,待到德民把永椿街上的饭店开的鼎鼎有名时,老人家们更是对德民喜欢的不得了。很久以后,春燕总爱怀念那个时候,她觉得她和德民的春天就是在永椿街到来的。
饭店开到第三年的时候,春燕的娘去世了。那个春天,春燕的娘一直住在医院里,癌症晚期吃不下东西,于是春燕每天早上从永椿街出发,骑车过两条巷子买糊粥,然后送去医院,站在化疗室的门口等。那个春天,永椿街的路上总看见德民一个人买菜开店的身影,客人爱问他:“德民,春燕呢?”德民就回答:“春燕去医院照顾我的岳母啦。”那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春燕的娘从医院回来,去德民的店里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给了德民和春燕一个吊坠,是送给他们即将出世孩子的礼物。春燕大抵是在那时候长大的,德民后来陪她回乡安葬了母亲。重新回到永椿街的时候,德民对着店里供应着的菩萨发誓,他这一辈子要好好照顾春燕。
春燕的孩子即将出生时恰巧赶上了永椿街最忙的季节,德民围着饭店忙的团团转,可心里一点也放心不下春燕。以为要临盆的那天清晨,德民去赶集,骑着一辆大三轮,把春燕裹了整整三层棉被,然后放进了三轮的后座里,德民抓着拢头,脚上蹬的很慢很慢,春燕躺在三轮车里,肚子肿的老高老高。春燕看着眼前黑雾的夜空,笑的合不拢嘴。
就这样春燕和德民守护着孩子出生,长大。女儿十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在饭店办了隆重的酒席,叫来了永椿街一大半的邻居。那时候春燕三十五岁,德民三十三岁,女儿盘着公主辫子,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在永椿街活蹦乱跳,春燕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装着吊坠的红色袋子,站在饭店门口掉了眼泪,德民抓紧春燕的手。梧桐树下的两人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更替,沉默不语。
德民在三十八岁的时候,突然不爱和春燕讲话了。他总捯饬他的新手机,和屏幕里不知道是谁的女孩聊个不停,春燕不说,一个人掉眼泪。可是春燕的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她看明白了春燕和德民的矛盾,于是某一个下午,她趁着德民在厨房里做菜,拿起了他的手机记住了年轻女孩的号码。又是某一个下午,她站在永椿大街的街尾,拨通号码对电话那头的女孩破口大骂,春燕的女儿和春燕年轻时一样,生气的时候就爱说脏话,于是那一天永椿街的人们就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街上举着手机飙脏话。德民被激怒的同时也羞愧不已,他告诉春燕和女儿那只是自己的表妹来城里做生意,多念叨了两句。春燕点头,说;“算了。”春燕的女儿在一旁叫唤:“什么狗屁表妹,你再和她联系我打断她的腿。”春燕的女儿有时候真不明白,自己的妈妈是一个那么彪悍的女人,为什么扯上爸爸就软的像个柿子。后来,春燕搂着女儿睡觉,告诉女儿:“你的爸爸是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妈妈信。”女儿问:“凭什么信啊?”春燕没回答,笑着搂紧了女儿。于是德民三十八岁的一场“错误”被终止在了摇篮里,虽然德民从没想过让错误发生。
四十岁之后的春燕爱上了搓麻将,饭店的隔壁开了一家棋牌室,永椿街大街小巷的人们都来这里打牌。德民做起了棋牌室的生意,定时定点送餐,而春燕爱上了打麻将。每天中午饭点一过,春燕就拐个弯立马钻进棋牌室。德民起初非常生气,常常锁门不给春燕进门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春燕不爱听他的话,直到警察抓赌博,春燕被抓进了局子里,德民提着两袋猪手把她救回来的时候,春燕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向德民认错的话是:以后打牌不打大的了,玩小的。德民哭笑不得。
春燕和德民的女儿二十岁的生日去了离永椿街很远的国际大饭店办了生日。德民本来打算还像从前那样一大清早去菜场采买,但被春燕给拦住了,这才知道女儿已经选好了其他饭店。德民抬头看着自家店的招牌摇了摇头:“旧了,要换了。”
德民在厨房干了几十年,吸食油烟,肺部前几年动了手术,这几年身体大不如从前。春燕身体落的健朗,但是这几年来,老爹过世,女儿上学,德民生病,让她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德民不再爱去镇子上看电影,春燕不再爱照镜子,她收到女儿从外地给她寄来的平板电脑,一天一天的看电视剧。永椿街前几天传来动工拆迁的消息,没多久政府的通知单就下来了:永椿街靠南的店面全都收拾东西搬迁,靠北边的商户继续营业。德民和春燕本以为是个好消息,两人开心了很久。直到施工队来施工,挖空了永椿街一半的路,两人再也找不到永椿街过去的影子,这才知道永椿街的春天结束了。
永椿街彻底落寞了,德民盘算了几次装修店面,都没有得来好结局。终于一次德民忍不住说到了转店。春燕不说话,只抓着自己头顶越来越多的白发对德民说:“老了,老了。”
又是一个寒冬,年尾。南方的冬天阴冷,北风裹挟着潮湿不分方向和角落的袭卷,肆虐大街小巷,刮到永椿街的时候,街上萧瑟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王春燕站在店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堵围墙,总觉得是到了把店面盘出去的时候。
春燕想了想,记得和德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也不知道这几十年来她记住了多少关于永椿街和那家店的往事而又忘记了多少。春燕知道自己生活里大多数感动,失望,快乐,甜蜜都和这里有关。她不舍得,又不得不舍得。站在这个冬夜里,她感知到时间,衰老和未知等待着她,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一些什么。
春燕回过头,看向屋内。德民坐在桌子边,看着春燕的平板电脑琢磨着春燕看的电视剧。隔着饭店已经被油烟染黄的玻璃门,春燕和德民忽然笑着对视,就像二十几年前,春燕站在花店里,德民站在花店外,那样相视着的笑,就像时间没有转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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