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周六,阴,13至17度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 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对万章说:“一个乡的善士就结交一个乡的善士,一个国家的善士就结交一个国家的善士,天下的善士就结交天下的善士。认为结交天下的善士还不够,又上溯讨论古时候的人。吟诵他们的诗歌,研读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们的为人,行吗?所以要讨论他们所处的时代,这是上与古人结交。”
孟子所谓“尚友”,与陈寅恪“立说与古人处同一境界”相近。其意是,要把具体的人放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去观察、理解,由此来考察其思想之所由、观点之所指,把握其人格的统一性,哪怕时时处于矛盾、分裂,也由其所忠执的信念所致,仍能找出一条纵贯其一生的精神主线,这才是真正读懂古人。
我已将《孟子》读了不下十遍,《论语》读了不下五十遍。古时后人著书无非在解读前人。在“尚友”上,孟子为我们做了极好的典范。他为孔子所作的注脚,无疑让世人折服一一他是最懂孔子的人。
通常我们眼中的圣人都有自己鲜明的处世原则,抑或有博施济众的功业。孟子在《万章篇》中就列举了三位的圣人。第一位是伯夷。孟子说: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伯夷,眼见不得丑恶的景象,耳听不得丑恶的声音,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民众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昏乱就退隐。暴政产生的地方,暴民栖息的地方,他都不愿停留。他认为与横暴之人在一起,就好比穿戴朝服坐在污泥之中。当殷纣时,他居住在北海之滨来等待天下清平。后来周武王夺取商纣政权,他认为武王是篡位之君,就跑到首阳山上,饿死都不食周粟。所以听闻伯夷风范的,贪鄙者会变得廉洁,懦弱者会立志坚定。
第二位是伊尹。孟子说:
“伊尹:‘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才,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
伊尹说:‘任何君主都可以事奉,任何民众都可以使唤。’世道太平做官,世道昏乱也做官。他说:‘上天生育这些民众,让先明理的人启发后明理的人,让先觉悟的人启发后觉悟的人。我是上天所生民众中先觉悟的人,我要用上天的道理来启发上天所生的民众。’他觉得,天下百姓如果有没有受到尧舜之道恩惠的,就如同自己被推入沟壑里一般,他自己把天下的责任承担得如此之重。
第三位是柳下惠 。孟子说:
“柳下惠 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者宽,薄夫敦。”
柳下惠不以事奉滥污国君为耻辱,不以自己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隐蔽自己才华,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遭到抛弃不怨恨,困于贫穷而不忧愁。他和乡里平民在一起,悠然自得而不忍心离去,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裸体站在我旁边,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听闻柳下惠风范的,鄙吝者宽容,刻薄者敦厚。
前三位圣人对任何人事都亮明自己原则,但孔子似乎就不是这样。孟子说孔子: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我行也’,去父母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孔子离开齐国时,捞起下锅的米漉着水就上路了(走得匆忙、决绝),而离开鲁国时,却说,慢慢走啊。一步三回头,这是离开自己的祖国。孔子这一生行事似乎没有固定不变的原则,能短暂就短暂,能长久就长久,能退处就退处,能做官就做官。他年轻时干过仓库保管员、牧牛放马等粗活。办私学声名日隆,乡民们都劝他出仕,他却说“从吾所好”。后却出尔反尔,做了鲁司寇。又因鲁国的祭肉没送来,而辞官别国。到了卫国,受到卫君礼遇,却只当他作花瓶,他也忍得,却因卫君某日一个不好的脸色而离开。他周游列国十四年,一直想得到诸侯国君的任用,可当他最后辗转再次回到卫国时,卫国新君想重用他,却又不愿出仕,只享用卫君供养。
若说孔子像柳下惠不择人而处,他在周游途中却屡次义正词严地拒绝小人的拉拢。若说孔子像伯夷洁身自爱,他却在鲁“三桓”执掌的篡权朝庭出仕,甚至还想接受判乱家臣抛来的橄榄枝。至于伊尹博施济众的圣举,孔子也只是在任鲁司寇其间小试牛刀。他整天将复兴周道挂在嘴边,而为复兴周道所做的贡献,也仅仅局限于整理文献、传道授业等文化工作,无建功立业的实质作为。这一切看起来前后矛盾,毫无定律可循。
可孟子在给上述四人定性时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伯夷,是圣贤中的清高者;伊尹是圣贤中的尽责者;柳下惠,是圣贤中的随和者;孔子是圣贤中的识时务者。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子也将孔子推为四者之最,说:
“孔子这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金声玉振”,多地孔庙大堂的匾额就赫然写着这四个字,出自《孟子》。孟子说,孔子是集大成者。什么叫集大成?就好比奏乐时,敲钟起音、击磬收尾。敲钟起音是井然有序地发端,击磬收尾是井然有序地收尾。井然有序地发端是智的做法,井然有序的收尾是圣的做法。智就好比技艺,圣就好比膂力。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得到靠你的膂力,射得中就不是靠你的膂力了。
在孟子看来,前三位圣贤都有他们突出的长处,也有自己的局限。伯夷只接受清洁的世界,柳下惠出淤泥而不染,却无改造世界之志。伊尹是因有权位才有作为。假如伊尹不是辅佐五代商君的国相,只是一个像孔子这样身份卑微的下士,他就不可实现为“天下任”的抱负。假如柳下惠坐到伊尹的高位,他也干不出伊尹这番功业。假如让伯夷在柳下惠污浊的环境里待上一天,非死即疯。可是在孔子的一生中,有过伯夷的时刻,有过柳下惠的时刻,也有过伊尹的时刻,他在任何境遇下都能过得从容自如,凭靠的是应时而动的智慧。而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都是膂力(执念)有余,技艺(智慧)不足。
也许有人会问:应时而动,不就是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的小人吗?都说儒家是入世之学,在我未读《论语》以前,也一直将孔子等同于厚黑学。读了之后,才明白,孔子与小人的区别:小人无原则,孔子变化的外表下也有坚不可摧的原则,孟子将之注解为: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以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说,“任官职不是因为贫困,但有时是因为贫困;娶妻不是为了奉养父母,但有时是为了奉养父母。因为贫困而任官职,推辞高位担位低职,推辞厚薪接受薄俸。推辞高位担位低职,推辞厚薪接受薄俸,什么职位适宜呢?守门、打更。孔子曾当过管仓库的小吏,只是说账目不错就可以了。曾当过管畜牧的小吏,只是说牛羊茁壮成长就可以了。职位低而谈论高位的事务,会招罪。在朝堂上任职而大道得不到施行,是耻辱。”
孟子所说的就是孔子择业的原则。孔子年轻时为维持生计当过一些小吏。后来办私学能养活自己,就不愿为污秽的朝政服务。所以,当乡民们嘲笑他“博学而无所用时”,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35岁时,“三桓”将鲁昭公驱逐出国。孔子实在无法忍受“三桓”大逆不道的行径,也追随昭公跑到了齐国。他在齐国对齐景公说了一大套治国理治的方法,得到景公的赏识,但很快遭到贵族们的排挤和诋毁,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接淅而行”,提起刚淘的米还滴着水就急匆匆地逃回鲁国。这也给他深刻教训,即孟子所说的“位卑而言高,罪也”。他做官是为了施行大道,倘若没有相应的高位,就不可能实施他的理想,做官就没有意义了。于是他回到鲁国后专心教学,不再动出仕的念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以至于鲁国当时得势的陪臣阳虎都上门送礼想聘他辅佐国政。他不愿为叛臣服务,故意回避。这也使他意识到他在贵族阶层中已有很高威望,足以谋得高位施行大道了。所以,他接受了季桓子的聘用,出任鲁司寇,展示了自己出色的政治才干。他是以复兴周礼为己任的,断容不得鲁国当时“三桓”篡政的违礼局面,于是说服鲁定公“堕三都”(三桓的都邑),削夺“三桓”权势。可鲁定公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孔子借三都的家臣作乱为由堕了二都后,第三都的孟氏反应过来,孔子明为帮他们惩治逆臣,实是帮定公夺权。于是“三桓”就开始敷衍定公,定公见计谋败露,也只好不了了之。邻国齐国也怕孔子执政,使鲁国强盛,就送来宝马美女腐蚀鲁国权贵。鲁君日夜醉在逍遥乡,更是将孔子晾在一边。甚至祭肉都不给孔子送来,也就等于宣告开除孔子公职。
孟子的弟子问:“古代的君子怎样才出仕呢?”
孟子说:“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 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孟子说,就职有三种情况,离去也有三种情况。迎请时恭敬有礼,有所进言就准备照他说的去实行,便就职;如果礼仪态度不错,所说却不实行了,便离去。其次,虽然没有接纳他的进言,迎请时恭敬有礼,便就职;如果礼仪、态度差,便离去。最下的,早上没吃,晚上没吃,饿得不能走出屋门,国君知道说:‘我作为君长不能实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从他的进言,使他在我的国土上挨饿,我觉得羞职。’要给予他周济也可以接受,不过是免于死亡罢了。
孟子还说:“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孔子有因见道义能施行而任官职,有因礼遇而任官职的,有因国君养贤而任官职。当初他任鲁司寇,是当权世卿季桓子恭敬聘他为官,并能听从他的进言施行他的政治主张而出仕,即“行可之仕”。后来不再信任他,连基本礼仪(祭肉)都不给,他就离开了。周游到卫国,卫灵公虽只视其为花瓶,并不听从他的政治建议,但奉禄与鲁司寇同,对他恭敬有加,所以孔子就职于卫,即“际可之仕”。后因有一次卫灵公问他“排兵布阵”的事,他说他只懂祭祀之礼,不懂军事。卫灵公就抬头看天上大雁,不再理他。孔子就离开了卫国。若干年后,他又回到卫国。此时灵公已去世。卫孝公继位。卫孝公是灵公的孙子,灵公的儿子正逃亡在外,并欲谋回国夺取政权。孔子认为卫孝公这个君位是“名不正言不顺”,卫孝公想聘孔子这周礼大师为其执政正名。孔子不愿。他不在卫国出仕,但接受卫君供养,成了“公养之仕”。
在孟子的长篇大论解说中,我看到孔子无可无不可的生存表相下有一条贯穿始末的中轴线。他并不是强硬地固执原则,而是一直柔韧地等待时机。他的智慧就体现在忍耐。记得《圣经》里有句话:“爱是恒久的忍耐”,为天下的生民,他可以等、可以忍、可以屈、可以死、可以被误解、可以被嘲笑、可以在无望中一直希望着……突然为孔子执着救世的热肠感动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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