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把背后沉重的箩筐放在地上，擦了擦额上的汗。今天的太阳有些毒，她眯起眼睛，看见娘正把洗好的衣服搭在竹竿上晾晒。瞧见他们回来了，娘随意的把手在衣摆上抹了抹，便急匆匆的进屋给他们舀了水来。
一碗甘甜的井水下肚，冰凉的液体仿佛渗入了身体的每寸肌肤，既解了乏，又解了渴。春抹抹嘴，爽快的吐出一口气。今天她又起了个大早，照例跟着爹爹上山去打猪草。他们出门时，月亮还高挂在灰蒙蒙的天空里，踩在泥泞的土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林间的晨露沾湿了春的鞋袜，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破洞的袜子，抬眼时看见爹爹在杂草中艰难前行的背影。她赶紧把露出的脚趾缩了回去，小步跑着，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只在山脚附近搜寻，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野狼啊熊瞎子出没。不过前些日子她听说村口的陈猎户在山里打了条长虫，炖了锅汤喝了。
听他们的描述似乎很美味，春一想起这个，便忍不住咂咂嘴。她长这么大，别说蛇肉了，连自家养的猪肉都没吃过几回。不过偶尔能跟小伙伴们抓些麻雀烤着吃，倒也不算太可怜。
或许是没这个福分，她有些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这野外有毒的东西这么多，干脆也不要馋嘴什么野味了。万一不小心丢了命，家里可就没人养活了。想到这里，她便再次充满了动力。春微微踮起脚尖，伸手摘着沿路的构树叶子，放在自己身后巨大的箩筐里。
家里的母猪刚下了崽，一窝小猪圆圆胖胖的，煞是可爱。等她回去顺手去水边拔几束野麦，打算好好慰劳慰劳这个爱吃的大功臣。
&02.
春把柴火塞进土灶，摇动着手中的蒲扇，看见微弱的火苗随着风动变得热烈，而后吞噬着灶里的残枝绿叶，整个洞口都燃起漂亮的火光。若不是周围的烟雾太呛，春还能盯着这火苗看上好一阵子。
她咳嗽的时候，小脸便涨的通红。不远处的娘坐在小板凳上，缝着破洞的衣衫，正捻着手中的细线，听到这动静，当即有些嗔怪的看向她。春这才想起父亲正在堂屋里睡着，他今天劈了太多柴，累个不住，家里的人都生怕吵着他。
她赶紧噤了声，再拾起脚下的木柴时，一不小心扎伤了手。只是一个小小的口子，却还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双手上添了笔新伤。
缘着总要做农活的缘故，她的手格外粗糙，指间遍布的老茧，时不时便要剪一回。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爱漂亮，不过村里的其他孩子大多也是这样。春也不是什么娇贵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也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于是她也只是随意的把血滴抹在衣角，继续热锅去了。
&03.
对门老徐家的女人又来了，春躲在门后偷偷看着。
娘给她野菜时，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粮票。女人大惊，那张饱受岁月摧残的脸上蒙着泪光。两人来回推拒了好一会儿，娘佯装要发怒，女人这才不情愿地收下，仍是蒙受大恩似的连连道谢，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朝她们望着。
春看着女人瘦瘦小小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涩。那双缠了足的小脚只有三寸大，走在山路上颤颤巍巍的，颈后的发丝有些凌乱，发梢之下便是领后一片巨大的补丁。
那女人确实可怜，不过母亲的善心，也送走了一家人小半月的口粮。春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娘眼里的泪光，默默地低下头走远了。
老徐常年卧病在床，家里也不富裕。除去卖豆腐的微薄收入，全靠他媳妇帮人做工挣点活计，操持着一大家子，实属不易。
春的朋友元宝就是老徐的孩子，生的干瘦干瘦的，整日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衫，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
没有计时的工具，大家也摸不清时间，于是元宝干完活来学校时，不是去迟就是来早。偶尔她背着小布包来上学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从矮矮的土墙上翻过，一身衣服湿答答的粘在身上，冲她傻笑。
不过元宝很争气，辛苦劳作也并没耽误他的学习，老师总是说，“元宝这孩子，是能考上大学的。”
&04.
春的母亲很特别。
记忆里她总是挽个低低的发髻，头发梳的光溜溜的，顶着老一辈人最喜欢的圆脸，总是笑。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盖不住那股温婉的气质。
她曾经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只不过家族民国时便落魄了，与她的父亲一样。皇帝被推翻之后，这些公子小姐们做不来什么粗活，等着坐吃山空，便只得变卖家产土地。卖着卖着，到了她父母这辈，便成为了贫农。
和其他农村女人不同，春的母亲年轻时还有过自己的教书先生。习得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也会一些，女红做的很好，凡是那时贵族小姐们要求的，她都很是擅长。
可惜那个时候，那双本该不沾阳春水的手，也渐渐被生活变了模样。
母亲有过六个孩子，春是唯一活下的那个。
一开始日子太苦，闹饥荒的时候母亲没有奶水，小哥哥活的时间久一些，可还是因为饥饿与疾病在母亲怀中去世了。
最后才有了春。
她每每听母亲说起这事，便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05.
元宝高考的时候，成了县里当年仅有的三个大学生之一。
春坐在席上，看着老徐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打心眼里为他们开心。毕竟，元宝的母亲，从未露出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元宝考前半年还生了场大病，感染了水田里的祸害，听说叫什么钩端螺旋体病。听着很复杂，春也弄不明白。只记得他那时整日高烧，口鼻皆在流血，村里人都说他活不成了。谁料想他竟硬撑了下来，额上绑着白白的帕子，卧病在床，还在坚持读书。
考上这大学，也实属不易。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说要向元宝学习。
春这才抬起头，看见大她五岁的元宝头回穿了件崭新的衣裳，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闪躲，害羞的纠着裤角。
“知道了。”
春笑意盈盈地笑道。
那时她还想着，自己早晚也能和他一样。
&06.
春的学习也不差，本来已经保送到镇上的卫校。可惜刚好赶上了动荡年代，大家都忙着革命，她在家里盼了许久，最终只等来了一句“等通知”。
于是这学业就此搁置下了。
不过春是个乐天派，她虽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狂热，便也跟着同学们戴个红袖章，整日在村里晃荡。她也不乐意做什么出头的领导者，便只是凑个热闹，跟随大流，总不会出错的。
那天她在小巷遇见一个女学生，被批斗得久了，人有些蓬头垢面的缩在角落，看见她便吓得发抖。
这个人她是认得的。
那女孩自小便在村里出了名，或许是因为家中有些小钱。人人身上穿的都是灰蒙蒙的料子，唯有她偏爱穿那鲜艳的红袄，衣裳裤子，总要和别人不一样。有段时间，她一直是不少女孩争相模仿的对象。
于是现在，她也是最先被拉出来批dou的。
春低头看看肩上的红袖章，又看看瑟瑟发抖的女孩。她环视了一下四周，顿了顿，而后小声冲她说道，“我不告发你，你快跑吧。”
&07.
后来春和元宝结了婚，生了个白胖的姑娘。
那时动荡年代还没结束，不过大环境已经放松了许多。元宝学识很高，即便作为知青下了乡，和工人们混在一道，有个好手艺，那些人也自然尊重他。
一日她正哄着怀里的孩子，忽然瞧见母亲拿了封信从门外回来，眼眶红红的，对她说，“你三姨姨死了。”
春有些发怔，脑海里依稀浮现出那女人的模样。
三姨姨和母亲关系最好，模样也生的好看。听说远嫁给了一个商人。男的很好，婆婆也是个和善的老实人。人们都夸，三姨姨嫁的好。
她去了那家之后，便和婆婆整日纺线织布。攒上一匹便拿去卖，两个人没日没夜的呆在房里纺线，有时趴在织机上睡着了，便在掐腿上狠狠掐一把。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纺着，终于买下了大片的土地。那辛苦的一家子，也终归划入了富人的境地。
当时人们有“土地主”“洋地主”之分，那些洋地主读过些书，比较有远见，听了镇上的人言，便卖了家产，兴师动众的把孩子送去国外读书，说等学成回来了，就能挣大钱。
三姨姨一家没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孩子健健康康长大，守着大片土地养个家，过上几天富足日子，便没有跟着那阵风潮。
结果好景不长，动荡年代来了。
因为所占的土地，他们家自然被打成了地主阶级，天天被抓去村口批dou，牵连的一家子受累。
他们这些亲戚也不敢去管，生怕扯上了关系也被打成右pai，只得在心里偷偷担忧，毕竟，人言可畏呀。
婆婆身体不好，受不住折磨，很快就猝然长逝了。三姨姨的丈夫也跳了河，留下她一人，顶着村里老老少少的口舌，辛辛苦苦的把孩子抚养长大。
后来孩子找了份邮差的工作，便离她远远的，也是担心牵扯到了家里的媳妇孩子，只敢偷偷请人给她送饭。
三姨姨便整日以泪洗面，在那个破败的小黑屋里，饱尝着孤寂与恶言的吞噬。
其实不管是她，春也想不通。三姨姨分明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凭着自己的努力挣来的家产，怎么就成了所谓的“害虫”呢。
三姨姨的儿子晋升需要政审，卡在父母情况这里，成为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急得人都瘦了好几圈。
她得知了这件事，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孩子。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偷偷地上了吊。
三姨姨被匆匆掩埋在房后土堆的那天，恰逢老王的孩子学成归国，被划归为了有用人才，镇上给分派好了工作，待遇优厚，生活富足。
她的孩子还在穿梭在村里的家家户户，为了一点微薄的收入而到处奔波……
&08.
那些鲜活的人总归变成了时代的眼泪，无论是春、母亲、女学生、亦或是三姨姨，坠入历史的风尘，留不得一点痕迹。
春从悠长的梦里醒来，窗外鸟语花香。
她推开门，自家的老头和孩子们正在外面等她，孙女画着漂亮的妆，正对着镜子照着新衣服。
春恍然间想起，今天是自己七十岁的生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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