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装箱的行李越来越多,还是有无数平日想不到的物件从抽屉里头、柜子里,以及各种想象不到的角落里面涌出来,我终于意识到搬家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在此时,一张书签从厚书本里头掉落。原来是两年前丽从合肥寄过来的信中夹带来的一张书签,曾经被孩子当稀罕物玩捏过一阵,有些皱了,绳头也快要散掉,但上面写着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仍然清晰可见。此情此景读此句,倒是应景的很,离家多年,我也忽然有了“远行客”的感觉。
这些年搬家次数绝对不少。自从2009年开始出门求学,就不断辗转各地。那时候的搬家大抵很简单,一两个行李箱,带些自己的衣物、要紧的书本和电脑,也就没别的了。说起来很奇怪,我是个不讨厌、甚至有些期待离开的人。每一次离开都是轻装上阵,告别旧生活,开启新的旅途和篇章。每到一个新地方,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任由自己摆布,干净而简单,心里也觉得很清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西又越来越多,因为总是忍不住往空白处做一些添置。等到东西越来越多,心里的负担越来越重,这时候因为离开而不得不做减法,就好像窗台缝隙里面积累的灰尘迫切地需要一次大扫除。因此,离开也是一种减负。
人生好像就是一次次地加码再断舍离的循环。能够“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的人是有一定境界的吧。
其实说起来,女子出嫁应该也算是一种搬家,而且是很重要的一次。从自己自幼时成长的家庭中,搬到另外一个全新的住所,和半路相遇的人开启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一次搬家影响太大了。对我来说,却和每一次离家求学并无不同。大概是因为从我家到他家只能算是个形式,两边其实都只是我们偶尔的落脚地,不再像从前一样会久住。虽则仍然是自己最自在最熟悉的所在,少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痕迹,关系到底日趋浅淡了起来。因此,出嫁的时候,我什么闺中物品也没有带。从小到大的精选教辅书、课外书,攒下来的各种证书,以及满载回忆的几本厚厚的相册、信件,都还留在从前爸爸给我准备的房间里那个他特地请人为我做的书柜上。那间房其实现在已经是他自己在住了,我的那些物品却仍然牢牢占据着自己的领地,也占据着一个女儿的爸爸的心。
我第一次对搬家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是三年前。当时从坡县来美国,除了随身行李,还多了一个家庭成员小鱼——我们家的猫。因着这只猫,我离开得远没有以前的离开那么轻松。也许是因为不再能只想着自己了吧。从赤道到北美,小鱼能习惯吗,她会想念这里的骄阳和阵雨吗,她会怀念在租屋楼下和鸟儿追逐、在干涸的水渠中匍匐狩猎的感觉吧,她会因为下雪天冷多长一层毛吗。总之,不能再光想着自己,也得惦记着家人。
到这一次搬家,则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这里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一个真正由自己完全拥有的住所,也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成长的地方。生活两年,这里留下的记忆太多,以至于一直往前看的我也开始情不自禁地往回看了。
出门之前,把所有包裹都搬上车,我又忍不住回头从下到上重新巡视一遍。一楼的书房,大书桌两头一个我一个他,自疫情开始后在此工作了一个又一个日夜。我记得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总是亮得电脑屏幕都要看不见,不得不关上百叶窗阻隔外面的风景。其余时候,大可以时不时看看窗外的白栅栏、绿藩篱,以及常常造访的小动物和蓝的、红的、黄的、灰的各色鸟儿。它们喜欢跑到我们在后院开垦的不到两平米的菜畦中打打秋风。这儿原来还有一把电竞椅,皮皮坐在椅子上被我转了少说几百个圈圈。
二楼最为宽敞,整个楼层就是厨房、客厅一大间,我们很多时间都在这里度过。陈先生在厨房天天下厨,做出不知多少美食,而我总是在这里洗刷收拾。厨房放着一把扶手椅,皮皮最常光顾这把椅子,有时是站在上面看爸爸妈妈的操作,有时是借道此椅爬到飘窗上看风景。冰箱和洗碗机门上曾经贴满了磁铁,它们看着皮皮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长大到自己可以自如摘取、粘贴,甚至富有想象力地将磁铁积木当成游鱼和飞鸟,助它们遨游。
客厅一张双面爬行垫从崭新艳丽的样子逐渐老化。一个毛孩子加一个熊孩子的摧残早已让它两面坑洼破损惨不忍睹。这上面洒满过五颜六色的积木,承载过不会翻身的婴儿,也忍受过蹦跳跺脚的幼童,甚至有过童子尿的洗礼,更有数不清的画笔残留痕迹。一张大沙发上面满载的是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读绘本的回忆,当然也有加班后偶尔休憩的身影。壁炉边的两把藤椅,依旧软榻舒适,两边的扶手却早已被猫爪挠得四仰八叉,从工整的编织变成了一片荆棘。
要去看三楼两间卧室,先得经过楼梯。楼梯一侧墙上曾经贴满了家人的照片,倒不是我们两个如此念家,只是为着因为疫情回不了老家的皮皮,让他熟悉熟悉亲人的音容笑貌。还有沿墙斜行而上的几个木制彩绘小车,一度是皮皮最爱的玩意,也是爸爸求抱抱的绝招,因为只有爸爸抱起来才能够得着摸一摸。两间卧室,曾经一间是“地狱”,一间是“天堂”。有个幼时睡不好觉的宝宝实在是刻骨铭心的难过,半夜里能踹醒对方去“地狱”那边哄睡,自己安然蒙头大睡就好比上了“天堂”一样幸福。
三层的小屋说大不大,然而要说这屋里装载的过往,却是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叫我如何舍得。
离开的时候,骄阳酷暑的大太阳天竟然掉了几滴雨下来。雨水砸在挡风玻璃上,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泪水落在了玻璃瓶里似的。天要留我一个远行客,我却只能带着回忆与不舍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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