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15E51-CXJ🐤母亲

我正要合上电脑，楼下传来妈妈的叫声，我赶紧跑到她房间，她躬着身体，脚冲着枕头，整个人倒过来睡在床上，仍倔强地蹬着那条能动弹的左腿，表示不满。阿姨一看到我，小声汇报，“她不肯关电视。”

我赶紧抱起她，回头假装责怪阿姨，“怎么把我妈妈的电视给关了呢？不是说过10点前不许关电视的吗？”，阿姨立刻配合地说“已经十点半了。”

“哦，这样啊。妈妈，已经十点半了，你是不是还想看电视呀？”她的表情舒展了一点，眼里闪着光，“嗯，那肯定是好看的节目，那我们再看10分钟，好不好？来，我们躺好一点。”

入睡前的小斗争，都是些不肯关电视机、不吃药的老戏码，好在频率不高。妈妈中风后，智商仅为五六岁儿童，任性、易怒，阿姨是哄不好的。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在她正该享受生活的时候倒下？或者是，这般无忧无虑，算是弥补她童年的缺失么？

外公是孝子，不仅要养活自己一家，还要养活自己母亲、大哥遗孀和遗孀过继的孩子。只有外婆也出门赚钱，9口人才能吃饱饭，她的工厂离家很远，一星期回家一次，所以妈妈从七八岁就要包揽家务活。她说，最怕的是每个月搬煤球、搬大米，累急了真想死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以稚嫩的肩膀扛下来的，妈妈的性格，大概和这磨炼有关。

她16岁上山下乡，直到我小学毕业才调回城市，为了适应新工作，放弃近二十年的医务工作，转而开始教学生涯，直到退休那一年，才评上高级教师的职称，她很是欣慰，而且配得起。

我记得，刚开始她只能上副课，备的课可谓五花八门，品德、自然、历史、地理无外乎是多下功夫，有一回，一位美术老师临时有事，学校抓她去代课。她急得抓耳挠腮，好在，教材里有简笔画教程，她苦练了两天，那节课混过去后，她却再也没有放下，每年寒暑假画很多简笔画，尽管她只代过一节美术课。书到用时方恨少，在我妈这儿，不成立，这点，我大概随她。

后来，她担任了毕业班的数学老师，很花功夫的岗位，既要提高教学质量，还要做好家长的工作。那时候还不流行机构培训，全靠学校老师硬撑，40岁那年，直接晕倒在讲台上。心脏造影出来，体积是正常人的两倍，医生说，这是硬生生累出来的病。出院后，她被调整到低年级教学，于是她又开始学唱儿歌、讲故事、做游戏，她永远是那么认真地对待每一份新工作，以这种热情，估计给个校长也干得不差。

在妈妈调回城里之前，每年暑假我都要去她那里住上两个月，这是我童年时期最快乐的时光。不用上学，没有作业，在河沟里疯玩，晒得象泥鳅一样，床底下堆满了园艺场分的西瓜，菜地里随时可以摘到西红柿、黄瓜，那里是我的天堂。

如果运气好，遇到场部会放电影，露天的那种，这一天是要早早去占位置的，要不就得坐在反面，虽然效果一样，心里却感觉吃亏。妈妈有时会打电话让家住场部的朋友帮占位置，这个阿姨，家有两个男孩，老大比我大半岁，她见我就说要我做她的儿媳妇。妈妈这时，会笑笑不搭腔，我心想，开这种玩笑，真无聊，不过你来晚了，城里有好几家在排队呢。

我最喜欢抓晶晶虫，虫名得于它美丽的翅膀，在阳光下反射出蓝色的金属色，煞是好看。拿缝被子线绑牢颈部，捏捏虫子的屁股，它就象一架战斗机一样窜出去。可是，它不好抓，晶晶虫觉得安全，才会停在树上吸树汁在，日头最毒时，我提前爬上树，假装树枝。整个世界只有虫子嗡嗡的飞行声，这是最美的音乐，最令人兴奋的歌声，我却在这最兴奋的时刻屏住呼吸，悄悄地接近那只美丽的甲虫。

至今我仍然认为，园艺场比城市美好一百倍。农场的夜晚和城里大不一样，吃好饭洗完澡，大人们围坐在一起，摇着蒲扇，驱赶着脚边的蚊子，阵阵微风吹过，好不惬意。屋里是不开灯的，外头月光很亮，我跑月亮也跑。不远处几点萤火虫一闪一闪，惹得孩子们蹑手蹑脚地去扑，捉住后放在玻璃瓶里，然后放在蚊帐里照明。

只有在大人们讲鬼故事时，孩子们才会聚在大人身边，想听又害怕，一阵风吹过，远处树影幢幢，就吓得往大人怀里缩。有一次说到县城里丢的小孩，是被人蒸着吃掉了，我感觉这风是特别的凉，妈妈拍着我的背说，不要怕，你长大了，不会吃你的。我睡上床上却一直担心，会不会吃弟弟，他还小呢。又安慰自己，没有蒸笼装得下他，他这么胖，弟弟却早已在一旁磨牙，他应该是没听懂。

当同班小朋友穿姐姐的剩衣服时，我的小裙子却很拉风，胸前、裙边常绣有小鸡、小狗、小熊猫，这是妈妈的杰作。我的毛衣可能是城里最漂亮的，我每穿一件新毛衣，走在路上就会被陌生阿姨叫住，一路上被叫住三四回很正常，她们研究花色的啧啧声，让我感到很自豪。这是妈妈在编织书上学的，那些书是上海知青阿姨买的，能不漂亮嘛。上海阿姨，还会帮忙买大白兔奶糖，妈妈的饼干盒里永远有零食，最次也有半盒爆米花，几块糯米糖。

妈妈调回城里后，就迅速掌握了制作本地美食的技能，夏天做凉粉、晒酱饼、煮绿豆汤；冬天煮瓜子、做花生酥、炸红薯片、灌香肠。这些远不能满足贪婪的姐弟俩，她对付我们如黑洞般的胃口自有妙招，养鸡养鸭种菜，自我发育以来，不知糟蹋了多少只小公鸡，我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拜妈妈培养，长得胖，真不怪我。

可是，妈妈还不满足，她亲自引领我走上了懒惰的道路，我升入高中第一天，她在午餐桌上宣布我不再洗碗，今后由弟弟接替。在弟弟愕然的眼神里，我体验了一把小公举的傲娇，这是妈妈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溺爱我，她以前掩饰得实在是太好了，害我还一直以为咱家真的男女平等呢。不过，有一件事，永远是平等的。任何食物，一式四份，不会因为他们是父母就不吃或少吃，妈妈让我懂得分享、不自私，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这方面的话。

92年春节，奶奶经抢救，终于活过来了，她可能预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出院前她指定要到我们家过。爸爸是她最小的儿子，照理是不够资格的，5月下旬的一个午后，奶奶在爸爸怀里安详地走了，妈妈端来温水，给奶奶擦遗体、梳头、换寿衣，为奶奶做完最后一件事，自自然然。

爸爸只要说到妈妈，就会禁不住夸道：“你妈从来没有给我制造过男人的麻烦----婆媳问题。”虽然，妈妈在床上一躺六年，爸爸仍然和她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铺，吃饭时刮着鼻子逗她开心，她赢得了爸爸一生的爱情。

为了照顾工作繁忙的我，照顾好外孙女，妈妈又在退休后来到上海适应陌生的环境，她一生都在照顾长辈、子女、孙辈，就是没有她自己，现在她终于能躺在床上，尽情地看电视，第二天上午重播时，却矢口否认昨晚看过。

妈妈，女儿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一切康复手段，可你固执地停留在5岁，这可能是你的选择吧，你选择遗忘命运给你的伤害，你选择再过一回童年，你选择任性，好吧，只要你一直在我们身边，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