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雪还在下,大殿里却很温暖。
萧秋风很舒服的倚靠在棺材里,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也映亮了他双肩上斜插着的短枪枪尖。
他的脸略显憔悴,头上发髻有点凌乱,嘴腮旁胡茬也更浓密了些。
只有一双如寒星般的眼睛,还炯炯有神。
一只狼无论经受多少寒冷,饥饿,它眼睛里的光芒都不会暗淡。
这是天性里的坚韧。
此时萧秋风显得很轻松,很愉快。他啃着烧鸡,眼望着披黑披风的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老何?”
披黑披风的人沉声道:“我走进来敲棺材盖时,就知道里面的人不是老何。”
萧秋风显得很意外,道:“哦?”
披黑披风的人道:“我敲棺材盖时,你不应该跟着敲两下回应。”
萧秋风睁大了眼睛,既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这么容易犯错,真是蠢笨极了。”
披黑披风的人脸向着萧秋风,淡淡的道:“还有,棺材里若是老何,没等我把酒烫热,他就自己爬出来了。”
萧秋风微笑,道:“果然是老狐狸,想瞒过你真不容易。”
披黑披风的人淡淡的道:“还有一点是你万万想不到的,就算你掩饰得再好,声音再像,我也会知道你不是老何。”
萧秋风显得很吃惊,连放到嘴边的烧鸡都停了下来。
披黑披风的人道:“你万万不会想得到,真的老何已经来了,就在刚才。”
他顿了顿,道:“虽然我看不到他,可是我知道他就在外面。”
萧秋风无奈的摇头叹气,他似乎觉得自己真的失败极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奇怪:“老何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进来?”
披黑披风的人身体忽然僵硬。
虽然他黑纱蒙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萧秋风已看出他瞬间愣住,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不妙的事。
他情不自禁转脸往门外望去。
这时大殿门口已出现一个人,看到这个人后,披黑披风的人身体不禁微微一震,而萧秋风的脸色却显得很轻松,似乎早知道这个人会来一样。
来人的装扮居然跟那披黑披风的人一模一样,也是头戴着一顶竹笠,罩着面纱。一身玄黑色披风,连腰间的连鞘刀看上去也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的身材看上去更纤弱单薄,手腕上露出来的皮肤也更雪白,细嫩。
披黑披风的人忽然明白为什么没看到老何进来了。
他的手不觉已抓住刀柄,握得很紧。
那走进来的人其中一只手也紧紧的握住刀柄,他的眼睛从面纱里透出刀般的寒芒,逼视着披黑披风的人。
与此同时,那披黑披风的人眼睛里也同样透出寒芒,如同一头冷静的狼,阴冷的注视着对面的人。
两只同样皎白的手,两柄一模一样的雁翎形刀,刀鞘的黄金吞口处都镶嵌着两颗绿莹莹的碧玉宝石。
这两柄刀若拔出鞘,就一定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大殿中已泛起一股森森寒气,连温暖的火光都已被掩盖,竟似比屋外的风雪更萧杀!
京城,大雪飘扬。
一处大宅,一间黑暗的小屋子。
黑屋里供奉有神像,紫金香炉中燃着香火,神龛前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人。
他的脸一直淹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只见一只手掌上穿挂着一串佛珠,拇指不停的在掐捻念珠。
忽然门外一声腰牌敲响,一个声音低声禀报道:“禀报大人,江南鸽子飞回。”
黑屋里人手上的动作立刻停顿,过了半晌,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道:“说。”
禀报声道:“鸽子说,老鹰在江南觅食一切顺利。”
黑屋里人沉默半晌,口中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轻轻叹息,良久之后,才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来:“去吧。”
“是,属下告退。”
荒山,古寺,大殿。
火堆已渐渐熄灭,大殿里寒意更浓重了。
只有一个人的脸色还很轻松,还在悠然的啃着烧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披黑披风的人眼睛里的寒芒终于慢慢的暗淡下去。
他的手慢慢的松开刀柄,发出一声长叹,道:“我输了。”
萧秋风道:“你没有输,只是错了。”
披黑披风的人沉默了一会,忽然仰头长笑,惨笑,笑声挟着大殿外的风雪声,更显凄凉。
过了许久,他才停止下来,转脸向着萧秋风,缓缓的道:“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而且是错了一生。”
他的声音充满苍凉,凄凉,如同西山沉坠的夕阳。
夕阳再美,也终西沉。
萧秋风不禁也喟然长叹,眼睛里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落寞和怅然。
披黑披风的人慢慢的摘去竹笠,然后把脸上的面纱缓缓抹下,露出一张容貌清翟的面孔来。
他的一双手皎白洁净,如同少女般细嫩,脸上面容却已不再年轻,已经略显老态。
这张脸也不再是被大江南北尊为刀神时睥倪天下之神采,只留下一副沧桑和落寞之色。
秋千山。
这个披黑披风的人,赫然竟是在密室里身首异处的明月山庄庄主秋千山。
大殿里,秋千山苍凉的声音在飘荡:“二十七年前,我参与了当年的黑木崖事件,得到了拜月刀法,自此一举扬名。”
“可是谁能想到,被江湖中尊崇的刀神,最后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因为这套刀法配有一套诡异心法,是专为女子而创,若是男子去练了,必然后患无穷。等我明白过来时,后悔已太迟。”
“一个人年轻时再风光荣耀又如何?晚年时膝边无人的凄凉,又有谁知?”
风光背后的寂寞,才是深入骨髓的凄凉。而人到了晚年后才发现,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又岂是这些虚名可比?
萧秋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秋千山悲凉的身影,想起当日明月山庄尸横遍地的惨烈景象,不禁生起一股怜悯之意。
那走进来的人一直静静的站立着,一声不吭,连动都不动。
他的手还紧紧的握住刀柄,身上的杀气似乎已慢慢的散去。
秋千山却已转脸向他,缓缓的道:“当日拜月教上门讨债,我躲过了你的刀,今天还给你。”
那走进来的人还没回应,萧秋风忽然道:“等等。”
他从棺材里站了起来,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告诉我,真的是他?”
秋千山转过脸来,凝视着萧秋风,缓缓的道:“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又何必自寻烦恼?”
萧秋风默然不语。
秋千山仿佛已看透他的心底,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道:“人生在世,最怕的是后悔。有些事,你做了会后悔。有些事,你不做而后悔。”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明白,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下太多的后悔。”
萧秋风忽然笑了,道:“谢谢。”
他的话很真诚,笑容却无比的凄凉和无奈。
他忽然想喝酒,喝得大醉。
可惜这里不是酒肆,秋千山带来的那坛酒也已喝完,酒坛子已干。
秋千山转脸向那个走进来的人,缓缓的道:“拔刀吧。”
那走进来的人却没有动。
他沉默半晌,忽然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他的声音很娇柔,很明显的是个女子。只是她头脸和全身裹得太紧,让人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
“萧还珠。”
萧秋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听到这个名字,秋千山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全身一震,身体不禁晃了晃。望着那人,问道:“还珠,你真叫萧还珠?”
那人点了点头,缓缓的道:“没错,我叫萧还珠。”
秋千山如遭雷击般,浑身不禁抖动起来,他目光空濛,脸上表情怪异,喃喃的道:“还珠,还珠,果然该还了。”
萧秋风不明他为何忽然变得失魂落魄起来,不觉怔住。
萧还珠也似乎怔住了,一时不明所然,眼睛里露出奇怪之色。
秋千山喃喃自语一会,忽然拔出刀来,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鲜血喷溅而出,他的人也缓缓的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大宅深处的黑屋里,那隐身黑暗中的人口中喃喃轻念着,手指忽然无故地一个颤抖,佛珠绳无声的绷断,粒粒珠子撒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的喃喃声也瞬间停顿,一种比黑暗更压抑的不祥之感侵袭而来,将他吞噬。
外面风雪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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