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噼里啪啦几声鞭炮炸醒了小村的黎明。
“嗒嗒嗒”几声 ,东面房间里有了动静。老爸叼着香烟走出了房门,我起身站到窗前,看着他一个人孤寂地站在院中,狠狠地抽着烟,忽明忽暗的亮光里依稀看见他那棱角分明俊朗的脸。袅袅升腾的烟气中,他在院里不安地踱来踱去。
今天是表姑出嫁的日子,刚刚那几声鞭炮应该是她发嫁的前奏。之所以喊她表姑是按庄邻论资排辈,不一定我们就是亲戚,或者说可能几十几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有点关联。
表姑在我们村里小学校当语文老师,大概40多岁,身高一米五多点,瘦,面色白皙,目光沉静,有点老妈嘴(老爸的评价),齐耳短发很多年。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中年妇女了,对,和我妈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妇女。但是绝对没有我妈漂亮。
我妈年轻时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俏媳妇,高挑身材,杏眼桃腮,我奶奶说,想当年你老爸可是挑到几十里外找来的老婆,看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很般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总是打架,这可不是打情骂俏的“打”,而是真枪实弹的“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一言不合,俩人就尬舞。
老爸在镇上的中学教书,都是晚上回来,所以他们的战争都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
我们每次都是在睡梦里被他们惊醒,一个个揉搓着迷离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俩撕打在一起,于是最小的妹妹哭:边哭边爬到墙角蜷缩着像只可怜的小猫;还有一个也是哭:哭着哭着悄悄地躲到了门后;哥哥姐姐稍大一点,他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冲上前拉扯着爸妈,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是这根本不起作用,一般都是被我老爸两脚就踢起了皮球,在地上滚了好远。
我一般都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很冷静的看他们纠缠,因为我知道打完了他们就好了,就像大街上两只饥饿的小狗为了根肉骨头翻脸:咆哮,跳跃,撕咬。争到筋疲力尽时却会互舔着伤口一起啃着那块得之不易的肉骨头......
终于有一次,在他们打的如痴如醉时,我老妈吆喝了一句,“你有本事把那狐狸精娶进门啊......”
狐狸精?是什么东西?隔壁的刘奶奶会讲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们都喜欢呆在她家里,围着她听故事,她讲过好多妖魔鬼怪,但我不害怕,因为每个妖怪最后都会有个孙悟空般神通的人去降服,然后皆大欢喜。
我一路小跑到她家里,想知道狐狸精属于哪一类生灵,刘奶奶砸吧着干瘪的嘴,说,“这狐狸精啊,很会变换人形,而且一般都变成漂亮的女人,去迷惑男人。”
我想了又想,我家什么时候来过狐狸精?
我家最常来的就是我表姑,星期六的傍晚,她会沿着门前的小河边悄悄地走到我家。我倒不讨厌她,因为她来了我爸一般就变得很文雅,像小人书里画的书生,白皙的脸堆满了笑容,对我妈也温柔起来。我妈一开始会拿个鞋垫坐在门口绣,不一会她就肯定打盹,然后坐不住走出去,打扫院子,喂猪,做饭,一个忙碌的农村妇女怎么有时间坐下来听他们的阳春白雪,更何况根本听不懂。
他俩就东一个西一个的坐着,说话,不停的说话。从太阳黄着脸说到月亮冷着脸,还没有说完。
我们小孩子这时候就有点不耐烦了,因为每个人的小肚子都饿的扁扁的,可灶锅里的饭妈妈热了一遍又一遍,老爸也不喊开饭,。还在那里讲什么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有时候兴致一高还会用口琴吹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表姑呢,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直微笑。她肯定也不饿。
每次她走爸妈会一起送到门外,我妈还会说,再来玩,邻居的大娘婶婶听到动静都会探出头,用眼使劲瞟,等她走远了,有的会小跑过来,拍着我妈肩膀说,那个老姑娘怎么这么喜欢来你家呢,你可要留个心眼。我妈善良的笑笑,说,她来找我借鞋样。
在学校里,表姑对我也很好,不过好像也不是对我一个人好,还有阿伟,他说,表姑也经常去他家里和他爸聊天,每次也会很长时间。.他爸在镇上水产站上班,戴个眼镜,看着也像文化人。
夏天的晚上,天很热,我和老爸在平房上乘凉,我爸说他要写部小说,名字就叫《老处女》。我听不懂,他说就是很大年龄没结婚的老姑娘。
“表姑?那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老爸长叹了一口气,说,“一堆孩子不容易啊。”
“那她喜欢你吗?”老爸嘴上的烟卷一闪一闪像星星眨眼睛,没有回答。
我数着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睡着了。
一天看见爸爸备课本上写了一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恩格斯。老爸的字遒劲有力,纸都划破了。
我不懂爱情到底是什么,但我明白不道德应该是不好的,政治课上老师讲过。不道德,干嘛还要生我们这么多?
小雪她妈是我们村小学老师,她爸是退伍军人,在镇上农机站工作,但他爸小学文化,有次她妈说她爸,放肆,她爸接,放五!这就成了她妈鄙视她爸的笑柄,并在村里广广流传。
我就奇怪既然看不起干嘛还要生活在一起呢?就像我们家,他们两个人成天打架,我们小孩子都烦死了,很多时候都会在一起讨论,如果他们像隔壁的二饼他爸爸妈妈一样离婚了,我们愿意跟着谁,都跟着妈,怕妈累;跟着爸,又怕老爸找个后妈,会不会一人发一个毒苹果?
有些时候我也有点期待我老爸像电影里的陈世美,休了秦香莲(我妈),因为我妈没文化啊,电影里离婚的桥段不都是骄傲的男主对懵逼的女主说:离婚吧,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然后,然后他和表姑结婚,我是不是还可以炫耀下,我妈是老师,尽管是后妈,我想她应该会疼我吧。
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应该是发嫁了,表姑是嫁到镇上,对方是镇小学的主任,刚死了老婆,听说他们以前是同学。
老爸踟蹰着回到屋里,坐在饭桌前,老妈给他盛了一晚热稀饭,递了个煎饼卷了2个鸡蛋,老爸起身,又倒了一杯白酒,大清早的就喝酒?
“啊...啊嚏”喝的太猛,老爸打了个大喷嚏,鼻涕夹着眼泪飞出来了......
“涕泪交零”,老爸那本厚厚的大词典里说,出处汉朝,你说两千年前的老祖宗他们棒不棒吧,四个字就发泄无尽的感情。
表姑出嫁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里,有天听见我爸和我妈说话,“你说在村口遇到他俩,她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后来我到镇上上初中了,有天同学小眉要去她姨妈家,要我陪她一起做个伴。
她姨妈家离学校不远,在隔壁小学的家属院。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了表姑,她和以前比,胖了些,有了一种丰腴的美。脸色红润,整个人精神的很,头发是烫过的,随手在脑后挽起,给人慵懒幸福的感觉。
表姑热情的洗水果给我俩吃,步态轻盈。室内的四壁十分素净,房间里摆放有序的家俱和唯美的小物件无不透露出家庭的温馨。窗口悬挂着一盆深绿色吊兰,生机勃勃。客厅角落的书橱里整齐的装满了书。
写字台上一张照片吸引了我,仔细看了看,那是表姑年轻时,青涩但青春洋溢。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赠亲爱的X留念,我听过大人们说到她老公的名字,照片上那个字字是她老公名字的最后一个。
晚上回家,饭桌上我说到表姑的新家和那张照片,爸妈都没说话,老爸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酒。“咕咚”一声,就滚落了喉咙。
现在我老爸有时候几两小酒下肚,吞云吐雾中还会骄傲的说:“你老爸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好几个女朋友呢!”唉,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都偏自负,总认为天下的女人是为他而生的,奢望装傻分不清。
我们都笑而不语。
老妈说:吃饭,吃饭!饭都堵不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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