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胁迫
柔弱无助的我,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娟子姐逼迫得伤心又难过。她虽然可怜,我在其他方面可以帮她,但搭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去成全她的婚姻,对我公平吗?如果在两天前,我伤心绝望的时候,她要求我把孩子给她,我也许会动心。但现在我自己找到门路养我们娘儿俩啦,她这话就太强迫人了。
都说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呢,何况不谙世事的我?我当然不同意!
看我固执地像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牛,娟子姐气得柳眉倒竖,桃花眼圆睁,胸口急剧起伏着。我完全装作没看见,叽里吧啦掉眼泪,心里还暗暗鼓励自己:再哭得惨烈些,可以装得更可怜些……
娟子姐也不是吃素的,她一言不发,眼睛就直直盯着我看。她像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气场全开。而我却是一只柔弱无助的小花猫,只能装可怜。我们气场和实力实在差太远。也许她在等我能矫情到什么时候?强撑到哪一刻?唉,你说要我什么不好?偏要我未出生的孩子!走到天边说,她也是欺人太甚。
我想起妈妈来。在她跟着老相好王大憨私奔后,刻意怀孕了。年近四十岁女人,和王大憨也没有婚姻之约,流离失所,贫困潦倒,却生下了我第二个妹妹,和我算是同母异父。那丫头长得磕碜啊,没有我和二妹的绝世美貌,完全是山顶的小野花(像她亲爸),路边的丑小鸭,丑出新高度了。刚出生时,老头子一样皱皱巴巴的脸,小眼睛一条缝,趴鼻梁一点点,大嘴叉几乎到耳朵跟,谁看了都觉得像只猴子,只差背后一条小尾巴。妈妈看了崩溃大哭。受苦扒难的逃婚,可怜巴巴地怀孕,就生出这么个怪物?
同病室的一个有钱人生了一个儿子,看我妈漂亮,说不嫌弃三妹丑,要花两万块买下来。王大憨穷疯了——主要是他怕担责任,计划生育那么严格,他家里有老婆孩子,我妈妈也没离婚。计划生育要拆房收地,“喝药给瓶,上吊给绳”,只要违反政策那是要“株连九族”的。本来带我妈私奔,他心中就有愧,如果再让家中无依无靠的老婆孩子流离失所,他良心更不安。所以他答应卖掉三妹。
妈妈伤心绝望,痛哭流涕。她第一次把握自己的命运,她咬牙道:“我和小三妮同在。卖了她我立马就去死!”
王大憨以为她只是说说。女人嘛,两句好话就能哄得团团转。她都愿意抛家舍业,抛夫弃女地跟他私奔,卖她一个孩子而已,不是芝麻绿豆样的小事?
但没想到,把孩子抱起来要送走时,我妈竟然以死对抗。刚生完孩子的她,像古代的贞节烈女一般,一头撞到医院产科墙上,撞得脑袋差点开花,血溅三尺,当场昏迷。这个小丑三才算留下。
在妈妈四十四岁高龄,她又生下一个更丑的男孩。丑归丑,那是传宗接代的宝贝啊。王大憨这回也曾动卖他的心思,但看妈妈看得紧,好看难看的是个带把的,能传宗接代;还有上次留下来的血的教训——所以他没有卖掉弟弟。
也许我的基因里带着妈妈的倔强——光遗传倔强的性格倒是罢了,还遗传了她的风流多情。唉,扯多了,不说这个啦,伤心伤肝还伤肺!
她逼我,我才不怕她。我这人就是二百五,你软我比你更软。你硬我比你更硬。我哭了是不错,但我可不是害怕。我只是焦急加羞愧,另带表演成份。如果我不是一个刚成年,没有经济能力的半大小孩,我能这么受难为吗?她敢这么欺负我吗?妈妈是别人的情人,还是穷鬼的小三,手下拉扯着三个没成年的弟妹;她自己浑身是病,每天被迫辛苦劳作;王大憨也有病,糖尿病,天天拿药当饭吃,还不能干活挣钱。给他当情人,不但得不到一丁点好处,还每天养着他,好生伺候他。所以我没有后盾,没有人可以帮我养孩子。要养儿子,只能我一个人。
想到我将像我妈妈一样辛苦,被渣男骗得不得不生养孩子,我就觉得伤心。我哭,我是因为憎恨郑枫。你说他是人吗?在我成人礼的当天睡我,还不穿“小雨衣”。我小我不懂,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精,这样对我,公平吗?
我哭,哭的是自己命苦,哭的是自己的错误。猪油蒙了心!女孩不自爱,麻烦自然来!
娟子姐等我哭了半天,看我直哭得浑身瘫软,她才坐我身边,摩挲着我的背,温柔地安慰我:“妹妹啊,我也不是狠心人。我更不强买强卖。你提要求,我来满足。你张哥的条件可没我给的好。我可以阻止他帮你。这个世界上,能帮你的人只有我。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你就是去大学城里读大学,我都能满足!就是要多少钱,我都能答应!”
看我把头伏在膝头不言语,她继续说:“我娘家比你张哥家差点,但也是本城财富前五的人家。我是家中独女,妈妈什么要求都能答应。只要你把孩子送给我,并且保证生完后永远消失,我可以把家产分你一半都可以!”
我一时气结,趴在膝头含混低语:“你何苦来着?”
她一时无语凝噎,“嗨,都是因为爱……我爱你张哥,很爱很爱!你,能理解吗?”
什么样才叫“很爱很爱”?王大憨对妈妈说,他对她“很爱很爱”,妈妈就抛家舍业跟他私奔;我酒醉后,郑枫说对我“很爱很爱”,我毫无反抗地任他脱光衣服……唉,痴情的女人,你的名字叫傻瓜。一句“很爱很爱”就精虫上脑,丧失理智。
我心里还是笃念:她的很爱很爱和我无关!她很爱很爱他,就可以夺我的孩子?我还很爱很爱她老公呢,她愿意双手奉上?切——
看我不答应,还趴在膝头当缩头乌龟,她还没发作呢——人家上等人,有教养。没想到病房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中年美妇,气势汹汹,横眉立目的,一副凶相。我吓了一跳,惊慌地看去。这是一个趾高气昂的贵夫人,穿着我说不上来品牌的高档衣服,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只是一脸俗气相。她大声叫嚣:“我说李敏,你她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女儿好话说尽,你还装作耳边风?今天你给个痛快话——多少钱合适?”
我有些懵,不解地转过泪眼看着娟子姐,问道:“这个疯女人是谁?”
其实,我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故意羞辱她。
娟子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示弱:“对不起啊李敏。她是我妈妈。我妈妈就这个暴脾气。她心直口快,没有坏心。”
“哈哈,”我冷笑,“偷听不说,还出言不逊。听听,让我卖儿卖女的,还说没有坏心?请问,善良的标准是什么?”
“小小年纪,别说话那么刻薄!”娟子姐不耐烦地说。
她转脸对贵妇人道:“妈妈,不是不让你进来的吗?女儿的事,女儿能一个人解决!”
贵夫人描画精致的眉毛一扬,不满地说:“我在外面听不下去了。你说你两口子,都是一窝傻瓜!小张出钱出力帮她,你掏心掏肺对她。你看看吧,咱们就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她还矫情着不乐意呢,狼心狗肺……”
“妈,你别说啦!”娟子着急地阻止她骂下去。
我冷笑。这娘儿俩真会演双簧,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连激将法都用上了,苦情戏演得可圈可点——但是,我不答应,谁也不能刨开我的肚子,把我儿子抢走!
看女儿对我没办法,这回老太太亲自上马了——其实,她不是老太太,也就五十来岁,保养得像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我心里气她,故意说她是“老太太”。
她搬过一把凳子,坐在我身边,开始软磨硬泡说好话。她的嗓音和娟子姐一样,都是公鸭嗓。
“闺女啊,我一看你就是一个好闺女!你说我闺女死心塌地喜欢你张哥。她呢又没有生育能力。当然,这事你张哥不介意。但是,撑起一家人,不能没有孩子啊!你娟子姐的婆婆还盼着生孙子呢。我……哪有老脸跟她说我闺女不能生哟!我就哄她说,她身体需要调养。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怕她早晚知道。你娟子姐都三十二岁啦。我女儿在她家能过上舒心日子喽?我不得帮她想办法?
所以,阿姨求你!求你帮帮你娟子姐!她对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好啊。只要你成全了她,条件你提。我一定满足!只要不让我姚淑芳倒闭破产,我在所不惜!
阿姨,阿姨求求你啊!因为我女儿心心念念,就看上你儿子啦!”
我脑袋几乎短路了。这?这!
她起身,庄重地给我合掌、鞠躬,见我茫然无措,竟然“噗通”跪倒在地。我吓了一跳,尽管我和她没有干系,但人家毕竟是老人家,我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我慌忙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丫去拉她。地上冰凉。肚子里的宝宝可能不舒服,咕咕噜噜直抗议。我反过来哀求她:“阿姨,您太强人所难啦!”
没想到她粗鲁地一把挥开我的手,带着哭腔对娟子姐命令道:“小娟,要是李敏不同意,咱娘儿俩就跪死在她面前!”
娟子无措地站起身,艰难而纠结地说:“妈妈,你……”
老太太伸手把她拉得一个趔趄。她无奈地跟着跪在我脚下,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估计她这辈子没给人家跪过。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父母。”她们虽然不是男人,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女人,平时威风八面惯了,可没有经历过这种屈辱。可是我既不是老天爷,也不是她们的长辈,平白无故被人跪求,我也是醉了!
我慌乱地拉她们,拉谁谁都不起来。我怕丢人,慌忙帮她们关上门。她们不嫌弃丢人,我还替她们害臊呢。
娟子开始低头嘤嘤哭,哭的抽抽搭搭的。她肯定觉得屈辱。她妈心疼她,也跟着哀哀地哭。门口传来护士长暴怒的声音,一边敲门一边问:“56号床,你那里出啥事了?”
我一惊,急忙堵到门口,把她的半个身子推回去,讪讪道:“护士长,没事!刚才,我放音乐来着……”
“嗯,真的?”她半信半疑,眼光如钩,斜着眼往里看。我嬉皮笑脸,“真的,真的。骗你是小狗!”
护士长才转身,边走边说:“还有一个小针,我通知护士来给你注射!别老放音乐。”
一听还有护士要来,她们两位跪不住了,身子扭捏着,又不好意思自己站起来。姚阿姨可怜巴巴道:“李敏啊,你还想怎样?钱我们答应了。现在我们娘儿俩都给你磕头了!你,你……还想怎么样?天下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会生孩子!我不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吗?一个母亲的心情,你不能理解?难道你没有妈妈吗?如果你妈妈给你下跪……”
脑子电光火石般,我想到妈妈。对,刚才这娘们说对了一句:我妈妈不止一次给一个女人下跪。那人是王大憨的结发妻子。自从妈妈和他的奸情暴露后,那女人疯了一样打骂妈妈。她揪着妈妈的头发,脱光她的上衣,让她以最屈辱的姿态给她下跪磕头。妈妈真没骨气,竟然涕泪横流地光着上身,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她下跪、磕头!如果不是那女人一次次步步紧逼,也许妈妈不会跟他私奔,走上一条不归路!
想到妈妈的屈辱史,我再也不想接受她们的磕头下跪。我眼含热泪,差一点说:“好吧,把孩子送你!”
我眼前浮现出妈妈为了三妹碰得头破血流的场面。我不能武断做决定。我怕走妈妈的老路。我怕自己会万劫不复!
我把嘴唇咬出血来,一字一句,惜字如金道:“容我——想想吧!”
门外传来护士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急促道:“别让我为难!”
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人前贵妇,人后泼妇,架子还是要端滴,面子还是要滴。娟子掩去眼底的情绪,趔趄着爬起来,声音颤抖道:“妈,让李敏想想。”
她拉老太太。老太太挣扎着要起来,可她立脚不稳,结果两人一同摔地上。老太太摔个四仰八叉,娟子直接趴她肚皮上,爬不起来了。护士进门,正好看见这丑陋的一幕,立刻愣在当地,像被孙悟空定住一般,张大嘴巴,痴痴问我:“她们?额……”
我尴尬地说:“哈哈,没事。不小心,摔了。”我在心里偷笑。
娟子一边屈辱得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委屈地哭起来。老太太在我看不见的角度咬牙,目光阴毒地瞪我。但当我笑眯眯望过去时,她脸上立刻布满哀怜悲戚之色。
她盯着我的脸说:“李敏,你要永远记住这一刻!”
看我愣神,她已经站起来,恢复贵夫人的形象,得体而温柔地笑着,亲切地说:“我们李敏最懂事啦!姚阿姨相信你!”
我犹豫着:唉,要不,孩子给她?看她们挺有诚意的。你说,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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