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迪安)在评论一个艺术家的创造价值时,通常要把他的艺术追求与成果置放在从历史到当代的文化坐标上观察,才能比较清楚地看到他在哪个时间节点上作出了自我艺术路向的选择,以及在何种境况下解决前人所未曾完全解决的艺术课题。艺术作品给人提供的是感性的风格与语言、视觉的形式与形象,但在艺术形态的背后,却充满艰辛的探索,只有越过其作品的表象,深入体察其艺术的内奥,才能透彻地认识到一位艺术家真切的文化情怀与艺术追求的心路历程。
唐近豪先生是中国艺术界不甚熟悉的新加坡艺术家,但他的华人身份首先让人感到亲切,因为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30多年里,艺术的生态系统业已发生巨大变化,中国艺术家的视野更是随着中国面向世界的开放而不断延展,中国当代艺术的许多成果也在与世界的交流中益发成为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和当代中国文化特色的标识。在文化的传统渊源和艺术创新的相互照映中,旅居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华人艺术家也同样为中国艺术界所关注,在“文化的世界”里具有共同的理想与目标,在观念的嬗变和语言的探索上都有许多相互补益的共同话题。正由于此,认识唐近豪先生及其创造特质,也就有助于读者从视觉艺术的创造上思考整个中华文化的当代走向。唐近豪先生从事抽象绘画的历程凡30年,他自己经历了从具象到抽象的转型,从吸收传统中国工艺技巧到运用当代艺术材质、媒介的转变,更为重要的是,他从表达外在的具象山水升华到表现内心的宇宙意识这个新的高度,也由此对自己的探索提出了挑战。他的展览曾在中国举办,为中新两国艺术交流作出了贡献,但他以锲而不舍的进取精神,将自己的艺术不断推向新的境界,这就超越了友好交流的层面,使读者的目光更多探向他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的创造。
进入21世纪以来,在视觉艺术领域的全球文化征候一方面呈现出多种多维形态的分野,另一方面,从艺术观念到艺术表达方式上构成的挑战又是真正带有“全球”特征的。首先是作为媒体时代、信息时代文化象征的“图像”对视觉艺术的创造构成巨大的冲击。图像传播的便捷,图像的无所不在,图像在复制运用过程中日益严重的普泛化、符号化、程式化,使图像的世界成为人们审美活动的主要场所,图像世界的大众化、世俗化倾向对艺术的精神性价值产生着消解的作用。在西方的现代主义时代,视觉艺术的创造虽被视为艺术家在“小众”与“精英”阶层的活动而遭受批评,但现代主义艺术在建构自我内在结构和实现造型语言的自为自足等方面,都与人的精神认知相契合,艺术家对艺术价值的“终极”关怀和“绝对”体认,在今天看来是一种知识精英式的作为,但是,当代艺术却容易顺从图像的大潮,缺乏从艺术本体出发创新的动力。其次,图像时代的挑战又具体表现为对绘画的挑战,尤其是对“绘画性”的挑战。
绘画这种人类最基本也最直接的艺术表达形式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经经历过不同时代文化观念的挑战和视觉阅读的挑战,绘画的“视像”也因此在一次次挑战中寻找突破与嬗变,累积成绘画自身的多样形态。当代绘画如何在迎向图像时代的同时葆有经典的价值也即精神性的存在,又在形式语言上呈现新的样貌,是一个需要在思想上解决的课题。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思想起于思虑,即意识到局限性乃至困境的存在。当今最令人思虑的是没有思想,没有思想比思想错误还要令人不安。思想错误只是一种“破坏”,而没有思想则是一片“荒芜”。绘画在图像蔓延态势的冲击下,首当其中地跌落在“荒芜”的绝境。
唐近豪先生对当代全球文化情境中的艺术创造特别是绘画创造所遭遇的挑战在认识上是清醒的。他未接受过美术的正规训练,他对于艺术的理想更有坚定和执着,他早期曾尝试不同材料技法的综合运用,表明他在寻找绘画表现的超越与突破,但最为重要的是,他崇尚绘画的精神性价值,相信绘画是心灵化的,审美化的,是在精神世界里的创造,更是心灵感应的袒露,绘画的过程在于情感的喷薄和气质的涵茹,绘画的表达也建立在心灵悸动的节律之上。这种信念使他能够驻守在绘画的领域里,特别是将形式、材料、媒介、技法从早期的展开转向聚合,集中心力解决绘画的本体性问题,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了来自绘画本源的出发点。
就艺术形态来看,唐近豪先生不断走向了抽象艺术,他近年的代表作《梦幻银河》堪称一个自足的系列。在这个系列中,展现出一种强烈的形式律动,奔涌、翻滚的云团在浩渺的宇宙空间中聚合、碰撞,形成湍流迴绕的旋涡,又溅漾起细微的弥漫的气息。由色彩色调、肌理痕迹、构成的一幅幅作品呈现出独有的视觉神韵与语言风致,而画面所营构的无垠空间与云气波澜,生成了来自时间深处的不同凡响,画幅回旋着天籁般的乐音,令人顿生迴肠荡气之感。中国古代对绘画的美学评价认为“致广大与尽精微”是一种高级境界,以此观唐近豪先生的手笔,便有“广大”与“精微”交响的气象与境界。
需要指出的是,唐近豪先生的艺术并非仅仅在视觉感受力上为读者提供了崭新的体验,而是在艺术观念和精神层面提出了抽象绘画当代发展的可能性。在西方的现代艺术轨迹中,抽象艺术是人类艺术表达方式的一方全新天地,从20世纪早期康定斯基首创抽象绘画到1940年代波洛克发展为代表美国文化精神的抽象表现主义,再到返身影响欧洲乃至国际的抽象艺术浪潮,构成了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分庭抗礼、各执天下的格局。从时间上说,抽象艺术在西方已早成体系,从艺术家创作到艺术评论和社会接受,业已成为一种生态。对于东方艺术家来说,这无疑是既具诱惑性又具挑战性的领域。唐近豪先生深得此中之乐,因为抽象的表达更接近他自己的心源本性,但他也深明此中之险,因为要创造自成一家的抽象风格并非易事。作为经典的西方抽象绘画,强调的是无意识和潜意识的挥发,从超现实主义的偶发性、自动书写效果到即兴式、表现性的随意泼洒,注重的都是“行动”、“事件”和“偶然”,也就是非叙述、非主题的抽象。波洛克的甩滴展现了战后美国物质主义的膨胀,“色域绘画”和“色彩结构派”进一步纯化了抽象形式,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非叙述和无主题,以致于许多作品的题目只是数字编号或直接标为“无题”。唐近豪在抽象绘画上最大特点是建立了有主题的抽象表现,或者说是用抽象的语言作主题的叙述。他的《梦幻银河系列》所要展示的乃是自然生命的生机和宇宙的巨大无限,他想获得的是自己心灵与宇宙的对话,在“思接千载”中“神游太极”。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在传承中创造,传承了西方现代抽象的基本原理和视觉构成,但赋予抽象的图式以主题的关注,是一种“后抽象”的抽象,具有“当代性”的抽象。在全球化背景下看他的抽象作品,更能够看到他作品中的主题叙述别有创意。因为只有具备今日全球目光和胸怀的艺术家,才能不简单地以经典为宗,而是力求又经典又当代,在经典感和当代性两方面形成有机统一。在他的画里,读者一方面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位当代人对大千世界、纷繁世相、芸芸众生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形式的创造,建构起鲜明的抽象风格。他的作品是一种带有文化关切的叙述,或者说,借助抽象的话语,他实现了叙述。
当然,读者在欣赏唐近豪先生的艺术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现他艺术上的“东方风格”。实际上,他的艺术实践历程就是一个在东西方文化碰撞的情景中融会贯通的过程。东西方艺术各有自身的体系性传统,因此在现代的交会碰撞就显得激烈,由此激荡出新的文化境遇。但是,东方艺术在体察自然和表现自然方面的观念与语言,又是一份极为丰富的资源,蕴含着精辟的本体论与精彩的方法论。在与西方艺术直接接触的中国艺术家中,例如赵无极、朱德群等前辈,都是从中国艺术传统的灵山慧海中汲取了营养,以应对西方现代绘画的挑战,建立起自己的观念系统和表现方法。唐近豪先生也是这样,他将中国艺术关于虚与实、有与无、形与境的美学原则转换为当代的样式,在看上去极为感性的表现中,透溢出中国和东方的哲学思想。“梦幻银河”与其说是作品的图像景观,不如说是“心”的翱翔,“道”的韵律,“逸兴”的驰骋,它们把读者的目光引向远方,引向生命吐纳、生生不息的灿烂世界。
(范迪安: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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