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生活的山村没有水,村里人天蒙蒙亮就各家各户赶着小毛驴、骡子、马、下山去驮水。下山上山一个来回,就得一个多小时,全家人用一盆水洗脸,从大人到孩子,直到水变成黑色。冬天下雪了,无法下山驮水,全村人争抢着到处扫雪,挑雪回来化水,父亲迫于生计,受够了多年用水困难,决定搬到有水源的地方去住,那年我八岁,弟弟只有三岁。我们告别了亲戚玩伴,举家迁到一个无名的山谷里,那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从前是有几户人住过的,他们大多数是从北方各省逃荒来的黑户,80年代初就陆续都回老家去了,留下的是半山坡上几孔没有了门窗的土窑洞,那些残恒断壁,在夜晚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山谷离最近的村庄也有五里路,离我们家二里多远的半山上住着一个黑户老头,算是我们唯一的邻居了,山谷的回音,常常带来山外的鸡鸣狗叫声、汽笛声、婆姨们骂孩子和丈夫吵架的声音,只是横在眼前的大山,把世界都阻断了,有时候山谷是静寂的,静的能听见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山谷的西面是一条窄窄的山沟,沟延伸到宽一点的川里,从家走到川里的小镇上有十几里的路,山沟里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常常有父亲和我的身影。
家周围山坡上全是矮小的灌木丛林,和稀疏的荒草地,被牛羊踏出的一条条纵横的小路,像一张张巨网覆盖着四周山上的梁梁洼洼,山上是有各种野果的,酸枣,小杜梨,如如,(有樱桃的样子,成熟后为紫色,口味酸甜。)剪子果,也有许多种草药,挖柴胡掏甘草,夹野鸡套兔子,都是儿童版的寒暑假期发洋财的项目。我们要靠这些挣出开学的报名费,冬天的时候也不能闲着,要去山上割一些山桃条来,父亲用他编框子篮子上小镇去卖,算是冬季的创收,沟里有几株柳树,洋槐树,榆树。春天也时常去勾洋槐花榆钱来吃,春天山坡上会开满山桃花,春天夜里鸣叫的是布谷鸟,好像在不断地催促我们去耕种,夏夜里是一种不知名的鸟,它的鸣叫悠远清亮,我时常枕着它的声音入眠。秋天山梁上一片片粉红色的荞麦地,像一片片的彩云,仿佛给大山穿上了彩色的衣裳,秋雨过后,雾气,荞麦地,天空的云朵,都交织在一起,烟生诗意雨生愁,那一种美,找不到形容的词语,冬天夜里时常有猫头鹰的叫声,是让人厌烦的。谷底的那一眼甘甜的清泉,水总是突突的往外冒,父亲砌了一个方池,把它圈起来,它涨满了水,又向外流去,每到大年初一,父亲总要淘井,点响一挂鞭炮,把水一桶桶打干,让它全部变成新水,希望新的一年新的气象,正是因为有这一眼泉水才把我们家引到了这里来的,泉水流在谷底,和从岩石里渗出来的水,形成了一条小溪,雨季的时候,有哗哗的流水声,平常小溪是流不远的,因为水量少,被周围的土壤给吸收掉了,只有冬天的时候,才有不断向外延伸的冰滩,一直延伸到山谷外,冬天灌木的叶子都落尽了。草都变得枯黄,山一下子变的感觉光秃秃的,一个个旋风卷起尘土顺着山梁游走,有时候也会游到院子里来,人们都相信旋风就是有主的鬼魂,旋到我们跟前的时候是要吐唾沫的,因为这样可以避了他的晦气,夏天的雷雨引发的山洪,从沟底喷涌而出,洪水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就溜过去了,像一条蛇一样,山谷里是少有人的,偶尔有一个赶集的人从谷口路过,我都要仔细的打量一下,每天见到的人也就只有一些放牛羊的人,父亲不断的开荒,把那些坡地能种的地方,都开垦了,山谷里有松鼠,地里有地老鼠,从发芽到成熟,它们不断地糟蹋庄稼,父亲需要时常的和他们斗智斗勇,我们家窑洞修在阳面的半山坡上,东西边各是条小沟,东边的沟里还有两孔,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土窑洞,塌了大部分留下一个拱形在墙上。院子下面坡上还有两个坟头,没见过有人上坟,夜里是不敢站在院子边上往下看的,山谷里当然是没有电的,黄昏的时候,点起一盏煤油灯,就是这方圆二里路范围内唯一的光亮了。
因为做饭取暖是要烧柴的,我经常去砍各个山坡上的灌木丛,山谷因为我们的到来渐渐的变得光秃了,它仿佛在竭尽全力地供养着我们,从窑背上爬上山顶,能看见远处隔了几座山的村庄,时常在山坡上,眺望远处的村庄,如同看电影一般,能听见孩子的打闹声,坡洼上忙碌的庄稼人,看见炊烟升起,看见牧羊人赶着羊群回家,只看到太阳落下山去,天上的繁星点点,草丛里虫儿开始奏响夜曲,才一步步走下山去,回到窑洞里,点起一盏煤油灯,有时候感觉到全世界上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了,山谷里有几块平地,父亲在平地里全都种了韭菜。逢集的时候上小镇上去卖,父亲用卖韭菜的钱,买点肉或别的什么好吃的带回来,每到逢集的傍晚,常常盼望父亲早点回来。但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时常天快黑的时候,我总是爬上山去,眺望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是否有父亲的身影,我总是在夕阳落下山以后,再多等上一些时候,有时候我会朦胧的看见父亲拉着驴,驴拉着车,缓缓的向家走来,我就一溜烟的跑下山去迎接父亲,有时候我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也没有等到父亲,我对着大山,大声的吼叫几声,回声传的老远老远,又传回来,窑背上的那条小土路的光亮,多半是我踏出来的。
因为要上学,父亲把我和弟弟寄养在不同的亲戚家,我离家有十几里路,弟弟离家七八里路,在不同的方向,我在亲戚家上学的地方,是一条小川道,川里有四五个村庄,小川道汇集到大川处是一个小镇,就是上中学的地方,小川不宽,但是深长,在小川道的上游,是一个劳改农场,每一年都能够看到,浩浩荡荡押送犯人的车队,一个大卡车,中间隔着一个小吉普,小吉普车上全副武装架着机枪,一下开来就是20多辆,前前后后四五十辆车,在黄土路上漾起了漫天的黄尘,村庄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在路旁观望,生怕有什么错过看到是的,大雨过后,土路常被冲毁,常有解放军押着很多犯人,出来修路,犯人们一字排开干活,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背枪解放军,我们小孩子总是在一旁围观,仔细打量他们每一个人,还有解放军的军装枪支,恨不能夺下他们的枪来玩一下。村庄南面有一条可以一跳而过的小河,稍微宽点的地方,人们扔几个大石头,就算是桥了。不远处还有一个小瀑布,夜里总能听到瀑布的声音,每到放学后写完作业,总是去河边玩耍,河水秋天的时候是异常清澈的,清澈的让人不能忘怀,河里有少许的柳叶鱼和鲫鱼,还有河蚌,这一条小河,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春秋季钓鱼,夏天洗澡,冬天滑冰,早晨起来常常去河边读书,站在小山岗上,看着蜿蜒东去的小河,流淌的欢快又落寞,我不知道是惆怅还是悲喜,总之是默默的凝视着,这里的傍晚也有回家的羊群与牛群,冬天的时候这里也刮着黄风,南边山上是一片原始丛林的边缘,轻易是不敢去的,里面有狼、狐狸,、野猪、它们一般都在丛林的深处,偶尔也有狼会到村庄里来叼小猪吃,林子里有野樱桃,野杏,在成熟的季节。我们时常三五个人去结伴采摘。一次下过小雨,一个人上山摘捡木耳,一路上到处都有木耳,摘着摘着,就到了丛林深处走,最后在一株树下,采摘一大从木耳的时候,一下子用手碰到了一条黑蛇,被蛇的冰凉吓出一身冷汗,那是一个秋季,蛇行动缓慢,幸好没有被它咬到,后退了几步,才发现林子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于是开始没命的往家跑,摘的木耳从书包里掉出来,也顾不得了,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木耳也掉的所剩无几了。
星期天有时候偶尔要回自己家,弟弟有时也回来,只有星期日我们才能见上一面,他从另一个方向,也向着家的方向翻越,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陪伴我的只有路边的枯草,和灌木丛林里野鸡麻雀的叫声,夏季满山遍野的知了声,走的渴了。就像牛羊一样,趴在地上去喝小溪里的水。最喜欢走在天高云淡的秋季,因为这时候可以时常碰到收庄稼的人,偶尔也会被他们用驴车捎上一程,其实也是有大路的,只是路程远,也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自行车,所以只有步行翻山,冬季那么漫长,白雪皑皑,天地灰蒙,穿着单薄的衣服,行走在天地间。
上初中的一个假期里,父亲常常不在家,那是一个 夏天,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夜里常常害怕的睡不着觉,灯总是点着,不敢吹灭,找几本书来读,读的困了就去睡一会儿,醒来又拿书来读,夜里总是睡不好。下了好几天的雨,院子里长了许多小麻子,它结的籽是可以榨油的,我们都吃用它榨的油,它不是专门种下的,是我们秋天收割的时候,在院子里落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因为掉在土里的比较多,几乎都不用播种,春天它都会长出来,只要是院子里不碍事的地方,它长在哪就算哪,小麻子像一棵棵小树一样,在那一个雨季里,我坐在窗前,通过破碎的麻纸的缝隙,观察它们在雨中风中的样子,雨水顺着上面的叶子留到下面的叶子,再流到地上,在土院子里冲出一个个小泥坑,四周都是刷刷刷的雨声音,好像天地都湿透了,院子里柴都淋湿了,烧火做饭也不好烧,缸里没水了,到沟里去挑水,雨一直下着,路泥泞的不行,只好赤着脚,每往上坡上走一步,都要滑的后退半步,雨水打在脸上,落进桶里,顺着扁担的一头,流向肩膀,流到身体里冰凉冰凉的。
那片土地是我生命的故园,她收留了我们,最终我们又向她告别,人生就是一处处的转场,直到那也去不了,这么多年魂牵梦绕,一道弯,一个小土坡,几株小树,都清楚记得那时它们的样子,我们一直试图向远方寻找,多年以后才发现我们最向往的还是当年出发的地方,有生之年,都是向那片土地借取的岁月。
当您读到这里,我感谢您把一篇罗嗦的文字读完,同时你也了解了一个小小少年,曾在荒寒岁月里的奔波,愿我们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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