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在世界是孤独的。
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
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
这些符号没有共同价值,意义是模糊、不确定的。
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财富传給别人,
但别人却没有接受这财富的能力。
我们只能孤独行走,
身体互相依傍却井不在一起,
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月亮和六便士》
高更出走了,走向布列塔尼,走向荒野,走向塔西提,走向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现代工业与商业污染的原始岛屿。
高更是十九世纪末欧洲文明的巨大警钟,宣告白种人殖民文化的彻底破产。
他抛弃的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家庭、妻子,他抛弃的是欧洲文明已经丧失生命力的苍白、虚伪与矫情。
高更凝视着坐在海边无所事事的塔西提女子,赤裸的胴体、被阳光晒得金褐的肌肤、饱满如丰盛果实的乳房与臀部、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可以大-胆爱也大胆恨的眼神……
果实累累的大树,树下赤裸的男子或女子,他们在文明出现之前,还没有历史,因此只有生活,没有论述。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什么?
我们到哪里去?
高更最后的巨作是几个最原始的问旬,如同屈原的《天问》,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间颗或许才是千百年可以不断思考下去的起点。
原始纯净的向往里隐含着文化弱势的痛。
高更使肉欲、原始、神秘的符咒、命运、窥探……交错成不可解的画面。仿佛在梦与现实之间,在暗示与预告的边缘,时间静止了,他用不常使用的英语写下了符咒般的标题Nevermore,很想再拥抱或占有一次那样青春奢华的身体,但知道不再可能了。
一名女子坐着,袒露着丰硕健康的肉体,一对如果实的乳房。她大胆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的衣冠楚楚反而是一种猥亵。
流浪,一种与此时此地的告别与决裂,一种梦想的探索与追寻。
美开始于渴望,并不是技巧!
似乎“异乡”是所有背叛者向往的国度。
“异乡”可以背叛阶级,背叛伦理,背叛种族。
“异乡”使一切荒谬都成为可能。
高更怅然若失,一个失去童年梦境的男孩,站在都是白种人的奥尔良街头,说着流利的法语,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残杀童年梦境的凶手。
高更终其一生只是想逃离白种人的世界,他憎恶教会学校的规矩,憎恶学校的制服,憎恶法语的优雅文法,憎恶教士们虚伪的笑容与礼节,憎恶主日的繁琐仪式,憎恶白种人自以为是的文明中空洞的装腔作势。
他迷恋着流浪,迷恋着异乡,迷恋一切荒野异域的肉体与原始,迷恋那大片大片走不完的茂密丛林,迷恋那有种动物体味的女性肉体。
他说:我要画出文明社会失落太久的蛮荒肉体的奢华。
在阳光下晒得褐红、金赭的皮肤为什么不能比阳伞下尸白、惨无人气的肤色更美?
赤裸健康暴露的胴体为什么不比层层遮掩的阴郁的罪恶感的身体更美?
扁平坦然的五官为什么不能比尖利深凹的眉眼更美?
阳光灿烂下的茂密原始丛林为什么不会比北国荒凉的风景更美?
高更用最具体的画面一一雄辩地说服充满傲慢自大的欧洲人深深反省文化走向贫乏的危机。
也许现实生活与理想不可能两全。
也许艺术创作的孤独之旅必然要逼使高更做最后的决定。
诜柽股票市场高薪的工作呢,还是画画?
选择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呢,还是孤独走向艰难的创作之路?
到了某个年纪,不能同时保有两个目标。
高更的背离欧洲文明是否标志着一次深沉的殖民美学的反省?
肤色、种族、阶级、殖民,高更只是把这些议题还原到美学上来解决。他的美学抵触了欧洲殖民统治的自大与自信。
高更使被殖民的肤色、种族和阶级重建尊严。
一八八六年,他初到布列塔尼,看到田野间的牧羊女,穿着传统服装,坐在山坡上,望着吃草的羊群,一切都如此宁静,好像天长地久,自然风景中的人,数千年来这样生活,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吗?
高更离开了巴黎的繁华,离开现代文明浮虚的伟大,忽然看到了土地、人民、历史,看到了一种宁静而永恒的力量,他的美学开始起步了。
也许高更美学代表着欧洲现代都会文明整体的反省。
人需要这样快速的都会节奏吗?
工商业都会的生产与消费方式是人类最理想的生活吗?
远离土地的都会现代人为什么觉得空虚而疏离?
不断追求物质财富的现代都会生活是否失去了精神信仰的重心?
一连串西方工业与商业文明产生后的疑问一个一个浮现,
并不只是高更在思考,整个十九世纪末的欧洲知识分子都在困惑物质追求与精神质量的两难问题。
对习惯了都会文明快速节奏的高更而言,这样永恒不改变的自然秩序与生活秩序可能都使他惊讶吧!
都会消费的物质生活永远追逐新颖流行,追求摩登(Modem),有什么会是永恒的信仰?
高更初到布列塔尼,凝视着天地的永恒,山川的永恒。季节的永恒,他凝视着永恒的黎明与黄昏,凝视着土地上人与历史的永恒。
这样永恒的存在,并不因为物质的简单而慌张焦虑,相反地,土地中的人与历史,似乎比都会繁华(或浮华)中的人与历史更笃定踏实。
高更不只是在思考自己的艺术,也在画布上重新建构人类对永恒的信仰。
社会上就是两种阶级,第一种阶级生来就是资本家,他们天生有钱,不用靠工作赚取生活,他们天生就是老板。另一种阶级是没有资本的,他们怎么存活?——当然是靠自己的劳动。
一个民族的繁华文明,一个民族最有创造力的元素反而是看来不稳定的“艺术”。
没有完整的孤独,不可能有纯粹的自我。
高更在原始艺术、民间艺术中看到一种包容,即使是生死爱恨,也都有一种平和素朴。
各人的生命必须各人孤独去完成。
梵高用短短两年时间激发淬炼出生命最美的精华,高更却是用更大的平静与耐心去回归原始,找到内敛而饱满的另一种生命美学。
梵高以最后的两年进入精神病院,在纯粹的寂静中完成自己;高更是以最后十年进入塔西提,在绝对孤独的岛屿上完成自己,他所说的“寂静”是心灵上彻底与外界的决裂。
巨大画面如同史诗一样展开,在左上角与右上角各有一块对称的浅黄色调的题记,像史诗的注记。
左上角是三行法文:
D ‘ou Venons-nous?
Que Sommes-nous ?
Ou Allons-nous ?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什么?
我们要到哪里去?
法文三句的结尾都是nous(我们),如同诗句结尾的韵脚。
高更记忆中的巨大毛利人神像雕刻兀自矗立,双手张开,像是迎接,也像是祝福。
蹲卧的牛、羊、狗、猫、雉鸡……
所有的生命都成为巨大史诗的一部分—一
在一片宁静的风景中,这些植物或动物的生命,生生死死,爱恨纠缠……
好像到了生命尽头,高更可以总结一生的疑惑: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什么?
我们要到哪里去?
这件巨大的史诗性作品,从表象上来看,似乎是塔西提毛利人的史诗。
但是,高更所提出来的三个问题是人类共同疑惑而—埴没有答案的问题。
高更剥除掉现代文明的复杂性,回归原始,或许是发现人类从远古到现代文明并没有本质的改变。
原始部落的人类,面对着天地,有生的喜悦,有死的恐惧,而现代文明中的人类逃过了这些初民洪荒以来的难题吗?
如果没有,那么现代文明有什么可以骄傲自大之处?现代文明比原始部落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地同样蒙昧无知而已?
土著妇女每个人都会做衣服,自己打扮,编结头发、饰带,技法繁复,远远超过成千上万的巴黎女人。她们编花束的品位也比巴黎玛德莲大街的花店好多了。
她们美丽的胴体,不会用鲸鱼骨裙摆来作怪,在条纹细麻布的长衫里,那身体婀娜多姿,袒露着贵族般的双手、双脚。她们的四肢宽厚结实,那经常走路的脚,刚看不习惯,没有穿缎带鞋,但是,看久了,使人不习惯的反而是缎带鞋。
高更反省的事实上不只是欧洲艺术的问题,他彻底质疑了文明社会里人类生活美感的矫情与扭曲,当时欧洲女人为了细腰丰臀,用鲸鱼骨做支架垫高屁股,高更对土著女性身体的赞美隐含着他对整个二十世纪欧洲美学与美感教育的全面反省。
在台湾,外来移民无论是自觉或是不自觉,事实上都对原住民文化构成了某种程度的威胁,兰屿原有的达悟人美丽的雕船艺术是不是一点一点在消失?泰雅人原有的编织艺术是不是在流失?广大在阿美、卑南村落中流传的美丽歌声是不是在流失?以现代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省视高更在他最后的著作中提出的议题,也许更可以了解他先觉性的角色。
在艺术上我们经历了漫长的一段畸形发展。
艺术家丧失了野性,丧失了本能,丧失了想象的能力。
他们迷失在一些旁枝末节中,看起来在生产,却不是创作。
他们挤在一堆,乌合之众,害怕孤独。害怕特立独行。
大多数人无法认同孤独,但是,你要够强,你才能承当孤独,才能特立独行!
高更走向荒野,走向异域,走向原始,或许在这最后一封书信中有了更明白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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