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个丑人,矮,黑,且丑。怎么个丑法呢?帅的人千篇一律:棱角要分明,眉眼要清晰,鼻梁要挺拔,牙齿要白净。而丑的人却各有各的丑法, 有的过胖,有的过瘦,有的眼小嘴大,有的蒜鼻猴腮。这令我想:丑人有个性,任性的要丑出一个自己。再说我村里这个丑人,男性,一米六的个头,面黑如炭——夜里保准你不愿跟他捉迷藏——牙黄口阔,我是理解他的,丑到这个地步谁还愿刷个什么牙呢!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几缕皱纹便爬上额头,深深的纵横着,仿佛被村头那头老黄牛犁过一样。头发常年不洗,打了结,似是一丛黄草长上了人头。若有人问什么是蓬头垢面,我愿带他去打量这个丑人。
丑人爱笑。为什么爱笑?我却是一直没能搞懂。以笑掩丑,抑或真的爱笑吧。这一笑,就引来许多孩子来追着跟他玩,他笑,孩子也笑,这么一带一引,笑声便一波接着一波,谁也停不下来。丑人爱玩的游戏是老鹰捉小鸡,他个子最大,自然扮演母鸡,张了臂膀,横支着,后面跟着四五个“小鸡”,“老鹰”转着圈跑,常常跑了十几圈还是过不掉“母鸡”,这游戏也就没个结果,但几个人却赚足了笑声。
渐渐有家长不让孩子跟丑人玩。他们是有“理论依据”的,不是有夫妻相之说吗,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便会长得越来越像!跟丑人玩的时间长了,也便会越来越像丑人,那可怎么得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变成丑龙丑凤啊。于是,每每有孩子跟丑人玩得正欢的时候,便被母亲叫去写作业或干家务了,孩子虽一百个不乐意,却也只得一步一挪的挪回家去,走时还不忘给丑人抛个媚眼或是扮个鬼脸。
丑人的小玩伴越来越少。我最后一次见丑人是在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的风格外大,格外冷,院子里泼一碗水,一阵风刮过就是一层冰,似是把水的魂带走了,冰是水的“肉体”,水没了魂也就成了一片冷冷的冰。等太阳靠近正南边了,村里人就一个个袖着手到街上闲聊,依旧以妇女为主——男人都去打牌了。妇女是不缺话资的,谁家的媳妇漂亮,谁家的孩子会打扮,谁家明天要逛县城,谁家的儿子不孝顺,她们都门儿清,一个妇女时常保有着三五个这样的谈资,几个人凑一块,互相启发着,真是一而二,二而四,四而无穷啊。
街上站着便能听到隔壁院子里喊声四起:发财!红中!自摸!伴着咳嗽声,吐痰声悠悠的刺进耳朵里。我站在街上的墙边,看见丑人拖拖沓沓的往这边走着,头发打着结,眼角的眼屎不甘寂寞的招摇着,似一粒煮熟的黄米。有人问,干啥去啊丑人?丑人见有人跟他说话便咧嘴笑笑,说:转转。接着仍旧径自走开了。
过后的几年,我来到城市上学、工作,每年回家一次,也就不曾再见过丑人。有一年过年回家,闲聊时听村里人说,丑人死了,去年冬天死的。去年冬天天不算冷,但也下了很厚的雪,河里的水还细细的流着,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村外的小桥盖着雪,白白的,轻轻的覆着冰,村里几个孩子在桥上滑过来滑过去,欢声笑语着,冥冥之中如同有着剧本一样,其中一个孩子一不小心便滑倒在地,接着失去平衡,接着跌落河里……其他孩子大喊着来人却也束手无策,水里动静越来越小了,这时,依然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经常在村里“转转”的丑人转到了这里,然后就是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然后就是一个上来了,一个上来晚了……
村里几个男人把丑人拉上来时,丑人已经没了呼吸,头发结了冰,更加板结着。男人拿手电照着丑人的脸说:死也死得这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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