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早早出门，晚上没有回来。第三天的清晨，他才回来。身上带着雨丝，坐在我身边，轻抚我的头发。我朦朦胧胧醒来，看到他，开心地抓着他的手。
“你回来啦！”
“嗯。”他低头笑笑。
“外面下雨了吗？”
“嗯。”他总是温柔地回答我一切问题。
他出去的那天，可能跟他妈妈谈了什么。之后的日子一片宁静。他上学，我发呆，间或去林里游玩。这样日复一日，我却从不厌倦，仿佛生来就该这样生活。也许我才是T世界的人，我想。那个世界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偶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涌上脑海。曾经让我疼痛的记忆，已经变成不咸不淡的电影，只偶尔放映而已。
我没有做过父母，始终不明白父母对于孩子的“为你好”是怎么回事。他妈妈很爱他，却想通过伤害让他快乐。我不懂这其中的逻辑。就像我的父亲对我严格的管教，曾经在我最好的朋友面前，把我踢倒在地。原因是我的继母笃定地认为，我在高中谈恋爱。然而事实上，我谨遵父亲教诲，一直到大学结束从未谈过恋爱。偶有青春期躁动的男孩追求，我却并不上心。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值得被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而现在，我却从爱一个人的过程中，爱上自己。
我曾经喜欢一个人，高中时候。那个人并不帅气，但干净阳光。我喜欢看他球场上上篮的样子，那时的他旁若无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扣篮成功的话，他便开心地和队友击掌庆祝。那时天很蓝，阳光很暖，他的身上笼罩着浅浅的温暖的光芒。我喜欢他，从高中到大学。大学结束表白时，他委婉拒绝了我。我理解并且预测到他的拒绝，一个卑微，瘦弱，总是穿着不合体的衣服的女孩，没人会喜欢。我曾经特别羡慕校园里那些恣意张扬的女孩，她们好像拥有很多很多爱，也值得拥有很多爱。
门咔嗒一声，我甩开回忆，转头微笑迎接他。不是他，陌生的气息。两个矮胖壮实的陌生人，平和淡定。他们进门后，轻轻把门关上，我感到大脑震荡了一下，遁入黑暗的深渊。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很暗。身体并无太多不适，吐了一些清水。他妈妈非常信守承诺——把我扔到林里。我坐在褐色藤蔓上，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间，慢慢消化现实。他放学回家看不到我，会难过吧，想到他小鹿般的脸庞，不由得眼眶发热。眨眨眼，逼回鼻腔里渐浓的酸意，我正身处无知的幽暗之中，不能哭，不能乱。缓了好一会，我站起身，深呼一口气，看看周围。希望他们没有把我扔到很深的地方。这里和上次我进的地方略有不同，更暗，更多植被，安静地让人耳鸣。
我做了个决定，不往任何方向走，待在原地。我一边小心观察是否有蛇虫，一边在附近找能够攀爬的树木。终于找到一棵有疙瘩，低处有枝桠的大树，大概有两三人合抱粗。我试了很多次，累的筋疲力竭也爬不上去。如果知道有这一天，小时候在农村一定苦练爬树，我懊恼地想。我坐在树下气喘吁吁，看到树上的虫子从洞口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对它们来说，这是它们的家，对我，却要从头开始。老天像是惩罚我太过随遇而安的性子，总是把我扔在孤立无援的陌生境地。歇息片刻，强迫自己起身继续。不能忍受黑夜到来，我还站在地上，恐惧会先杀死我。试了很多次，终于爬到第一个枝桠，我靠着休息片刻，低头看了看离地面的距离。还是太矮，我站起来够第二个枝桠，奋力往上蹬。又是漫长的滑脱，再上，滑脱，再上，我登上第二个枝桠。低头看看，好像还有些低。想起身再往上爬却发现力竭，是那种干涸已久的井，再也上不出水的枯竭。我瘫在枝桠上，两腿并拢，尽量减少离地距离。勉强安心些，我呼口气，抬头向上看。这里密集的树木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只能通过黑暗的程度来判断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此微弱的光线下，低处的植被依旧郁郁葱葱，自然的力量真的很强大。
现在外面应该是傍晚，因为林里的光线逐渐变弱，很快近处的景物也隐藏在黑暗中。我坐在树上，调整姿势让自己舒服点，即使睡着也不至掉下去。夜晚睡得极不踏实，不停醒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形的怪物不时冲过来，我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我知道那是心魔。“这个地方影响人的心智。”他说。我抖抖索索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景物清晰起来，黑暗的浓雾褪去，暗淡的白昼接管了这片林。清了清喉咙，咳不出来，我摸摸额头，滚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发烧，会要了我的命。
突然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多么美好，有吃有喝有住，最重要的是安心。难怪那个世界喜欢比较，只有比较才能产生优越感，才能让自己拥有美好的错觉。我在高烧中度过第二天，没有下树。不饿，不渴，没有任何欲望。如果不是热烫的呼吸刮过嘴唇，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第三个白昼到来，我挣扎着爬下树，后半段几乎垂直跌落。去找水和吃的，我不能死。
我拖着昏沉酸痛的身体，在附近搜寻。只庆幸到现为止，没有遇到大型猛兽和蛇。水很好找，清晨的树叶上满是露水。果实也有很多，但无法判断有没有毒。我仅有的野外生存知识就是不吃颜色鲜艳的，香气四溢的东西。捡了一些灰叽叽的果子吞进肚子，勉强解决温饱，我靠在树下发呆。任由思维飘散，回忆纷至沓来，鲜活得如同3D电影。
脑子里莫名回想一首歌，那是我二十二岁之前最喜欢的歌。我跟着唱起来。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但是你的身边有人捧花总是拥挤……我凭什么一一打败情敌……”
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我无力再唱，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捂住嘴，拼命止住呜咽，悲伤和想念，化成泪水，化成刀刃，浸湿我，割裂我。谁来救救我，让我在死之前，再看看他漂亮的脸庞，清澈的眼眸，和帽檐在脸上投下的光影…我爱你。
不再有白天，黑夜。我的世界一片汪洋。他一袭黑衣、黑帽，从远处走来。在我身边蹲下，温柔地看着我。
“你又不听话，我们回家。”他笑着拉起我。我们向林中更深的地方走去，那里没有未来，没有现在。
清醒过来时，发现我躺在那个世界租住的小屋里。良久，我才发现自己睁着眼睛。陌生又熟悉的出租屋，和离开时一模一样。厨房传来水滴声，啪嗒，啪嗒，空旷寂寥得仿佛是我一个人的生活。回来了，一点都不开心。我想他，想的发疯。喉咙火烧火燎，胃疼的钻心。就这样死去吧，我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躺在他的宿舍。灯光有些刺眼，他缓缓走过来，脱下我的衣服，细细地吻遍我的全身，最后进入我，填充我。“啊……”我闭上眼享受他的柔情。
我在垃圾堆里睁开眼，看到一只不大不小的灰色老鼠，身上沾着藏着霓虹灯的雨滴，东嗅西嗅，从我的头旁边路过。他的妈妈来到我身边，踩着那双闪亮的玫红色高跟鞋。她带我来到逼仄的旅馆，我在长满青苔的浴缸里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浴缸底部的青苔湿湿滑滑，温柔地抚触我。我捂上口鼻，深吸一口气，躺进水底，想把温暖浸入每一个细胞…
冷，好冷，睡不着，我的手左右扒拉，想找东西盖。下意识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细碎的小雨在左右。坐起来，头搁在膝盖上，无法对现实做出反应。我是死了？活着？林去哪了？现在是又一重梦境吗？我试着伸伸手指，脚趾，很真实。看来我醒了，但这又是哪？站起身，感觉到胃因为极度饥饿而破裂。在周围了转了几圈，近处，远处，除了沙地，什么都没有。最后，我颓然坐下，等待漫长的饥饿杀死我。真是不适合荒野求生啊，我嘲笑自己。
夜晚慢慢笼罩上来，一枚月牙竟然从沙地边缘升起。淡黄色的，带着微黄光晕的月牙，在细雨中，从沙地的边缘缓缓向上推。细雨被推到天空的高处消失了，大地变成月亮的天下，没有星星。幽蓝，缥缈的月色笼罩世界，我沉醉在这美丽的景色中，无法呼吸。该醒来了，我告诉自己。
孤独，浓雾般的孤独，拨不开散不尽。在这浓雾中醒来，我知道，我回来了。孤独才是最真实的东西。我伸出手，拿到眼前看，还看得见，天还没黑。我起身寻找食物，把连体服脱下做成口袋，赤身裸体穿梭在林中，收集果实，越多越好。我要上树，待在上面，越久越好。背着沉重的果子，我回到树下，又开始攀爬。身体感觉好多了，高烧消退，还有些烫，但我已满足。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一次爬树伶俐很多，虽体力不支，却也爬的上去。我在第三个枝桠坐下，把装着果实的连体衣系在树枝上。然后慢慢挑选能吃的果子，大都是暗淡无奇的颜色，除了其中几个吃了以后，嘴巴像被羊油蒙住，其他的都无甚问题。胃慢慢被填满，发出够了的信号。我停止进食，靠着树干凝望更深的地方。
这个地方，有些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在树下的时间里并未受到任何伤害。这么茂密的丛林，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任何鸟兽，有些不可思议。它像一种概念，你害怕，它就让你从心底感到害怕，却不在物理上伤害你。如果我想他，林会不会把他带我面前？我异想天开。不行不行，我甩掉这个想法。我告诉过他在林外等我，如果林真的把他带进来，却没有准确找到我怎么办。但是从进来到现在，我一直止步不前，出去的几率微乎其微。在林中得过且过度过一生吗？我问自己。
不知多久以后的某一天夜晚，地底突然传出沉闷的轰隆声。树干微微颤抖，我抱紧树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轰鸣持续到天明停止。我看看四周，有些不一样。我藏身的这棵树的位置，好像变了。或者说周围的树木变了。平常放眼望去熟悉的树木、荆棘不见了，好像有别的地方的大树走过来抵上空位。我次溜溜滑下去。往收集果实的灌木丛走，不见了，灌木丛消失了。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他所说的林会移动。是否有可能把这块地方递送到最外沿？我再次异想天开。但这次的异想，却隐含着坚定和信心。
林并不想困死在它其中的生物，我能感受到。
我白天摘果子，晚上在树上等待地下传来的轰鸣声。移动持续了很多天，在连续两个晚上没有轰鸣声传来后，我以那棵树为中心，慢慢向外转圈。我扔了一些颜色鲜艳的果子在路上做标记，慢慢扩大探索范围。随着圈子越来越大，我发现一些东西。从中心点向外辐射的某个方向，明暗度有些变化。越往外走，越亮，越温暖。要全身心融入林，才能感受到那种变化。这是否说明，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会走到外沿？我思考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向那个方向进发。我用一天的时间采摘果子，休息一夜之后，背上做成袋子的连体服，披上之前用藤蔓、树叶胡乱做成的衣服。我摸着大树，深深地感谢它，并郑重道别，便出发了。
我必须融入林，稍有分神，便感受不到光线和温度。强迫自己不用视觉判断方向，把精神集中在感觉上。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人陷入虚无，世界消失，我消失，等醒过来才发现，身体走了很多路。
路途中，我遇到了动物，这是好兆头。一头野猪模样的小动物，在我休息的时候，拱我衣服里的果子。我没有管它，它拱了一会，终于扒拉出来几颗果子，哼哧哼哧吃了转身就走。我突然想念鸟儿的温柔和礼貌。休息的时候，我放松身心，放任思维。因为之后它们又将迎来高强度的工作。
就这样走了不知几个白天，明亮和温暖已可随意感触。我收回敏锐的知觉，用眼睛和皮肤判断方向。当眼睛和神经深深陷在幽暗中，以为世界一直如此时。前方突然出现明媚的光亮，我麻木的大脑受到刺激，大步向前冲，身上一暖，我滚到熟悉又暖和的沙地上，泪流满面。从未如此感谢自己，我的信念与执着。
缓了很久，我慢慢走到随处可见的水洼边，脱去披挂。喝了几口水，细细清洗身体，还有我的连体衣。把洗好的衣服摊在荆棘丛上晾晒，我靠着一棵树，深深地呼吸，放松胀痛的双腿和绷紧的神经。在阳光中，鸟鸣声中，我深深地吸气，透明湿润的空气释放我内心积存许久的压力。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许久不曾起身。
连体衣干了以后，认真穿好，终于感觉自己变成人。我走出林，站在边缘向四周探望，没有城市，像那个月之梦，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地。我叹口气，回到林里。并没有太失望，这种结果我已预想到。即使周围有城市，也不一定是他居住的那个，与其在城里流浪，不如在林中与鸟儿、自然为伴。心态一转变，这里竟然有家的感觉。如果T世界有吉尼斯世界纪录，我一定能拿个最随遇而安奖。
在这里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早起采果子，洗衣服，晾衣服，穿衣服，然后坐在树下看鸟、发呆。天黑之前上树，这里的树比较矮，很容易便找到适合睡觉的树。天气正好和城市相反，连续很多天太阳日，才会迎来一到两天的雨天，而且雨很大。这让我在林中的生活更加惬意，晒太阳成为我每日最重要的任务。下雨的时候，我就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下，勉强不被淋湿。其实林的外沿光明通透，不必担心狼虫虎豹，但是因为在林深处养成的习惯，睡在树上成为安全感的象征。
我是个极度缺乏耐心的人，所以从不记录时间。只知道日日夜夜，却不知道这些日夜堆积起来有多长。只有我的头发勤勤恳恳地记录着，极短的头发长到快触及乳房。我回忆不起在那个世界，长这么长的头发需要多久。也许久到他忘了我，忘了是最好的事，心不会痛。我衷心希望他开心，如她妈妈所说。撕心裂肺的想念已不再出现，思念变成一缕淡淡的忧愁，围绕我每天的生活。心里某个地方缺块东西，无论怎样填补，都填补不上。我每天揣着空落落的心劳作，发呆，晒太阳，直到他出现。
那天我坐在林外的沙地上，太阳晒得人恹恹的，似睡未睡间，我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一袭黑衣、黑帽。我的心咯噔一下，几乎停止跳动。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到高大。我愣怔着看着他的脸，一如既往地干净纯真。黑色透亮的眼睛充满液体，我从未见过他流泪。现在，他却在我面前，流下莫可名状的泪水。他缓缓蹲下抱住我，紧紧地，就像我抱最爱的泰迪熊。
直到他的泪水浸湿我的衣服，我才明白这不是梦。他来了，并且找到我。我转而抱紧他放声大哭，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倾泻而出。他抚着我的后背，摩挲我长长的头发，我只庆幸早上有洗头。长久的哭泣之后，我冷静下来，带着他走进林，坐在我睡觉的树下休息。我拉着他的手，仔细审视，想亲亲他诱人的嘴唇，却忍住了。我不想在自己又脏又臭的时候接吻。他却按住我，给我一个长长长长的吻，我感受到他长久的思念和焦虑。接下来，我详细地向他描述我在林中的生活，他低着头，眉头紧锁。说完之后，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城市附近的林开始搜索，每个林的外沿都找过一遍。深处没去，怕你出来找不到我。”他简短地介绍了找我的过程。
“林这么大，你怎么找的过来。”我心疼地说。
“我知道你在等我，一定能找到你。”他低低的回答。
“谢谢你。”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终于露出笑容，干净、纯粹、释然，是我喜欢的笑容。我向大树道谢，和林道别，跟着他走出去。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看不出头尾的车。
“你们还有车？”我惊讶道，从未见过街上有车啊。
“嗯，一般不用。”他点点头。
车上只有两个座位，但是后备箱极大，看起来是运输用车辆。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城市的影子，还是那样破旧灰色的城市，还是那条小路。我们一路开到宿舍楼下，下了车，我迫不及待跑上楼，在我的床上打几个滚，又绕着屋子暴走几圈，冷静下来以后进浴室认真地洗澡，漱口，出来给再他一个大大的拥吻。我催促他带我去食堂，因为非常渴望那些五颜六色的膏状物。
晚上我们自然而然地进行了一场绵长的性爱，他更激烈也更温柔，仿佛要我心中的空缺填满。之后我问了一直隐忍着的问题。
“你…妈妈…”
“她知道我去找你，以后她不会管我们的事。”他侧着身，用闪亮亮的眼睛看我。
“你跟她说什么，她竟然会妥协？”我很奇怪。
“不用说什么。她知道我找你的过程。她答应我不再干涉我们的事。”
“哦…“我点点头。不再想别的事情，我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享受久违的亲昵。他被我压得呼吸困难，吭哧吭哧地喘气，逗得我哈哈大笑。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用无辜的小眼神发出抗议。看着他小鹿般扑闪扑闪的眼睛，很难想象他一个人开着车，一座林一座林找我。他体内蕴含的力量，我和他的妈妈都不了解。
“哎，我问你啊…嗯…你上次说有避孕…嗯…”我语无伦次。
“我有服用避孕药物。”他简洁地说。
“啊？哦。”我搔搔头，原来是男的避孕啊。
“你毕业以后想跟谁生小孩吗？”
“我们两生。”
“我不想生！”我直起半个身子义正言辞地说。
“哼。”他淡淡地哼了一声。
哼？他竟然会哼？一口咬上他的乳头，他轻呼一声。“你要尊重我，知道吗？”“嗯，知道了。”他乖巧地点点头。真是太可爱了！我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喜滋滋地抱紧他，腿跷在他身上，迅速沉入梦乡。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接近大圆满结局。再说下去，不过些家长里短，是否继续记录，看我心情，毕竟我是个没耐心的人。
我们还是会去他妈妈那里，他妈妈不再对我横眉冷对，只是不理我。我很开心她这样的转变。我继续睡在巨大的客厅，和墙角组成等边三角形。只是他也会睡在那，我一般会赶小鸡似的给他撵回屋里。她妈妈在呢，不能放肆。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我。他妈妈可能知道原因，但我没法从她嘴里撬出什么。我想，也许是他太冷淡，我太神经，所以一拍即合。我经常想在林里发烧昏迷时间里，我回到那个世界，是真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的话，那水滴的声音太过真实，屋里的细节太过鲜明，我不至于有这样的记忆力。如果当时我不向死亡妥协，是否会留在那里，再也回不来。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怕。这里的生活说不上丰富多彩，却非常适合我。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很好看，还有阳光，有树林，有鸟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多么美好的生活！
也许这只是那个世界睡着的我编织的梦境，谁知道呢？
他带我去旅行了。
你们知道是干嘛的吗？
竟然是看月亮！
他说他放假了，带我出去旅行，我以为要去看金字塔。结果他开车走了一天一夜，到一个荒芜的沙漠。那里有幢高耸入云的塔，是闪闪发光的钢筋铁塔。乘着电梯上去，花了十几分钟，出电梯。一个圆形大厅，大厅墙壁上有十几个门，门延伸了很长一段出去，从门进去走几分钟到头，再乘电梯。这个电梯像圆球在透明筒子里飞，飞了不知道多久，他指着天空说，你看。我正晕晕乎乎看着下面，抬头一看，一轮明黄色的大月亮就在头顶！多大！多皎洁！你们不看不会懂的！我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当然没摸着，只是看起来近而已。恍惚间，那月亮像泛起涟漪，澄澈，透明。圆球打开，我们走到一个平台上，清凉如水的风呼啸而过，环顾四周，一碧如洗。我们脚下是一层朦胧的云雾，云雾之上是深度蓝的天空，和巨大的月亮。月光洒在云雾上，恍如仙境。
“太棒了！”我如痴如醉。
“嗯，很美。”他依然冷淡。
以前我就喜欢月亮，不知为何。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小区的秋千上望着月亮发呆。不仅月亮好看，月亮下的天空更显静谧旷远，那时候我感到宇宙无限大，人类无限小。我喜欢夜空的蓝，深邃，神秘。喜欢皎洁的月光，仿佛把永恒的孤独洒在地球上。现在有人陪我一起看月亮，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这个世界无论是我幻想出来的也好，真实的也罢，我在这呢，真真切切地牵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我们一起仰头看着月亮，这就够了，足够了。
“我除了死以外什么都怕，曾经。”我看着他。
他转头看我，眼睛像星空。
“你知道吗？在那个世界没人爱我。”我笑笑。
“包括我父亲。曾经他很爱很爱我，我们可以坐在月光下谈天说地，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但是他也告诉我，爱是会变的，没有人真正爱谁。我的继母生了孩子以后，他的爱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可能他也继续爱我，只是方式变了，他开始不耐烦，开始动怒，开始打我。”
“没有人因为我是我而爱我，我的父亲因为我是他女儿爱我，因为我不再是他惟一的孩子而不爱我。以前的男朋友因为我是他女朋友而爱我，因为我不是他女朋友而不爱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甚至我是世界上最恨自己的人。”
“只有一个人纯粹地爱我，但他已经不在了。用你们的话叫做身体死亡。”
“谁？”他突然开口。
“我的爷爷。”
“我的父亲的父亲。”看他疑惑的表情我补充道。
“我也好爱他。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陪在他身边直到死亡。”我对着月亮许愿。
“你要离开我去别的世界吗？”他慌乱地看着我。
“没有，时间是不能倒流的，我能来到这里，但不能回到过去。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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