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我伴着死的黑暗如期而至。
千万次祷告的堆砌岂能换来千年修成的芙蓉出水,那一顷刻间惊魂的艳丽如同飞鸿唳叫嘶吼着,用它那带血般鲜红的霓裳艳羽割过长空中的黛色烟尘,留下了身后满场的礼花,旋转着向四周迸出流动的光晕,刺痛着你感知美的神经末梢。
仿佛即将要坠入到一个过分美丽的花花世界中,浑身上下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幸福与舒爽之中。
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出现,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我是什么。
但眼下我正上浮着,被什么鬼魅的力量托动着,破开周围胶着的阻力,它助我挣脱了命运藤蔓的纠缠,毫无波澜地匀速向上荡漾开去。
我逐渐有了模糊的意识。
我感觉原本就缺失重量的我渐渐地变得更为轻盈,大部分我的身体褪落了,像涟漪一样,以我为中心推开远去了。我好似一块璞玉,被不知名的手雕琢着,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片片跌落的粉屑,难以想象此等污秽之物竟是我的一部分。我逐渐有了得体的身躯,甚至能感受到每一根头发生长出的窸窣瘙痒,每一道指纹被刻画出来时的灵动优雅。
我拗过了方才成型仍缺细细打磨的脖颈,向身后看去,那团混沌扭曲的迷雾与我逐息充实的肉身之间的距离已被无声且迅速地拉大了,光在我视线中充斥了越来越大的分量,它给予了我明亮,同时却也让我刺眼恍惚。尽管有了光亮的存在,可我仍能依稀感知到那深邃的邪恶力量所散逸出的暴躁愤怒之气息——那诱惑着我的原罪。我转回了头,望着眼前的空旷,它如同夜一样黑,可缺失了闪烁的星星点点。
我渴望着未知的路途,但我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此刻我的周身只能捕捉到驱动我向上的那股魔力,就像有无形的海葵用它随性的柔软椭圆的触手抚摸着我一样,那波动缓缓轻柔地摩擦过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角落,甚至是我每一根细发的顶端,每一圈凹陷指纹的厚度。那魔力并没有在我身上施加任何力量,它只是掠过我,却使我感到轻如鸿毛,被推引向我所要前往的时空的彼岸。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漂流了多久,也无法得知,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判断生命的长度呢?毕竟我连自己的存在都充满了浑浑噩噩。
然后终于,在我某一次睁开眼睛后,我感受到了这段旅行的终结。
周身物质的流动变得缓慢下来,那股推动我的力也是如此。我的面前似乎被捂上了一层熬地厚重的膜,令我窒息,说来也怪,也许正是这时,我才有了呼吸的概念。那稠厚的膜从中心开始变薄,一层一层地向两边瓦解,如同烂泥一般融在了我身边的黑水中,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与笨重的独眼巨人大口吞咽下猎物时喉头所发出的如出一致,我不禁感觉自已也即将被消化,化作一团腐肉,就此消亡。
我眼前的黑越来越淡,直到成为了一度一度变浅的灰。
我从黏稠的黑水中悄无声息地浮现了躯体,宛若黑墙上的琉璃浮雕。伸长了脖子,我率先探出了头,映入瞳孔的是极致洁白的房间。这房间里没有死角,没有阴影,宛如一个二维的平面被涂上了统一的白色,我无法分辨出这个空间内究竟有多少个面,也许成百上千,也许这只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唯一还能让我感受到我还存在于立体空间的证据,仅仅是身后源源不断的推动力,这让我不得不继续向前迈进。
我伸出了左脚,黑色的物质从我腿上脱离的感觉就像是逃脱了章鱼脚上吸盘的吸力一般,给了我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的爽快。光滑的脚底踩在了雪白的平面上,一股冰凉的刺痛感传来,我接着探出了另一只,不知是否在这令人叹息痛心的美丽之上留下了可憎的乌黑足迹。胸腔与肩膀也最后跟着挺出,脱离了黑色的束缚。
浑身赤裸,暴露在了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中。干涩的皮肤上充斥着凉意,我似乎能够感觉到每一根汗毛贪婪呼吸时的满足感。张开双臂,我让自己新生的肌肤尽可能多的接触这新环境的每一个漂浮的分子,感受每一颗活蹦乱跳的不羁的微粒。
我来的入口不知何时已在我的身后悄然隐去,就像是一道被撕开的黑色伤口被没有痕迹地抹去,徒留我与这惨白的空间二者。
但我心中无所可想,这并非因为我心中已褪去了杂念,而是因为面对着这茫茫透彻的白色,一切污浊的念想无从窥入我心,所以我不了解,也不在意所谓的悲喜恼怒。
在我来到这里之后又过了有多久,但我很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因为这时时间的概念还未在我心中扎根,我享受等待。
也许是我刚成熟的眼眸欺骗了我,又或者我面前那全白的墙真真切切地在向内塌陷,如同一个虫洞一般被往后吸引去,产生了投影,尽管是细微的色差,但是那因为凹进而投下的阴影却在这而显得格外刺眼。除了这个面,其他的白墙看似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不知为何我却能感知到它们被同样地在拉伸,它们一齐向凹陷的那个口子延展,我举起头,再低下头,左顾右盼,我所在的这个空间内所有的平面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以同样的速度与趋势流动着,舒展着。尽管我脚下的这个平面并没有传递给我这种感觉,我依然站在原地,感受不到丝毫的动感。可它们就在被这样拉扯着,寂静地运动着,违背了所有的定律公式,创造着独有的轨迹。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闪烁出了一个画面。我所在空间其实只是一个纸房子,其中的每一个面都相当于一大叠纸,然后纸被一张接一张地抽走,接连着被摆放在了先前的一张纸的旁边,直到铺出了一条无休止的白色之路。可当最后的那张纸也被撤去时又会发生些什么呢?倘若我四周的白色终于到了被抽空的那一刻,我会怎么样呢?也许那黑色物质正翻腾在这纸房子之外,计划再一次将我吞噬。
我欣然地等待着,可这情景却始终并未到来。最后,我清晰地感知到那奇特的塌陷已经停止了,就好像墙那边的引力被瞬间撤去一般。我依然站在原地,原本的白色房间眼下已经转变成为了一个望不见另一端的隧道,而我正站在隧道的这一边。隧道内,白色随着愈发的深入开始被涂上了一层比一层浓重的灰。这朴实的渐变色像是在勾引着我,盼望着我进入其中。我并没有什么不涉足其中的理由,便大踏步地走进了这未知的通道。
大踏步地前进着,遥遥的前路看似漫漫无期。隧道很直,毫无转角地通达下去,我看不到底,便只能无聊地环视着周围。隧道内壁的颜色变化着,由开头的灰转变为黑,又回到灰,到白,转而又是灰,如此这般公平地往复着。这让我明白了隧道了的灰并不是所谓的阴影,只是这隧道的固有色罢了。一切仍然明亮,一切继续发着光。
久而久之,我本怀有的心旷神怡也终于消磨殆尽,开始对四周一成不变的景色变化产生反感与厌恶。就在我嘟囔着人生的单调时,微妙的机关似乎终于被触发了。
那一刻,我的脚尖刚一触地,四周的色彩突然变得开朗明艳了起来。我的眼前闪过了一抹鲜红,应该是整个隧道内的颜色在一霎那转变成了红色,如同一滴血液溅入盛满淡金色香槟的高脚杯时带来的荆棘纹路的华彩一样让人震惊。随后到来的是黄色,它在我另一只脚落地的那一霎那由红色瞬间转换而来,没有一丝的犹豫与停止,黄色就这样飒爽地跳脱了出来。那是不同于任何调色盘中所能合成出来的颜色,它不是金黄,不是鹅黄,不是藤黄,它就是一种大彻大悟的纯粹,如同耶和华头上的光环一样,令人温暖与感动。我不禁放慢下了脚步,在踏出了那一步以后,我的眼中闪过了最后一种色彩,它是闪亮的蓝,融合进了一切纯净与稳重,干净与神秘,与先前火热的两种颜色形成了惊艳的对比,却更衬托出了这蓝色的宝贵。
但当我停止脚步打算细细欣赏这些从未目睹的美景之事,隧道的四周却又回归了黑白与灰,回归了单调。我焦急起来,想着极力奔跑去追回那记忆。幸运的是,随着我脚步的挪移,周围的色彩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了。但这次,颜色的种类却翻了无数倍,无限靓丽的紫罗兰,锦橙,群青,宝蓝,粉红,赭石,胭脂,柠檬黄在我越来越快的步伐中无息地闪过,旋转,单调的直线隧道也因此生动了起来。
尽管我在飞速地奔跑着,但我感觉不到劳累,周围的美丽色彩给我带来的只有满心的喜悦与亢奋,让我对于前路充满了无尽的憧憬与幻想。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我摆臂的频率以及双脚之间的距离都在不停地上升,渴望触碰到更进一步的美丽,同时也惧怕着眼前的一切会突然间消散,只因自己停下了脚步。
隧道的掌控者似乎很合我意,它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便又用它的神来之笔勾勒起更为绚丽的壁画来。原本,怀抱着我的四周净是清一的色彩,可眼尖的我居然捕捉到了些许的不同。
首先出现了的是线与点的纹样,它们悄悄地混在了千翻变换的颜色中,却并不与它们一齐改变。线好像慢速放射的光,尽管它们本身没有颜色,却在切割色块之时由于空间的错位而暴露了自己,空气也被它们所斩开,一块一块的撞在我的身上,我连忙地侧过身去躲开它们。在离隧道内壁越来越近之时,我这才注意到了那微小的点的存在。点们实际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每一块色区,它们就像浮游生物或者固体的分子构成一样,迅猛地颤抖着,却永远也离不开那一个小小的范围。点和线的存在似乎与我是平行的,因为我总能在眼角余光能扫到的地方捕捉到它们。过分注意它们之时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了些许的劳累,可那些简单的符号却依然在原处,以极小的幅度挪移着,好似在嘲笑着我无用的追逐。
接着夺去了我注意的是在某一时刻突然集体出现的大量椭圆光斑,它们不像仅仅是隧道壁上映出来的灯,更为贴切的说,它们更像是鬼火的存在——悄然无息地跳脱在我眼前,没有规律,发出莹莹的微光,它们与鬼火之间唯一不同的是鬼火只有单一的幽蓝色,而我眼前的这些光芒却更加的美丽多情,它们的多样性甚至比隧道的背景色更胜一筹。同样,相比于墙上的色泽来说,这些新生的光圈对我来说更充满诱惑,因为这些光华是流动的色彩,我丝毫没有感受到威严与压迫。它们不呆板,很纯粹,强大的色泽并没有因为周围的光而被玷污,依然统一,与外界格格不入。那颜色又富有层次感,从内而外,相同的颜色却又因透明度的不同而产生了分层,像一只只眼睛,瞪着深邃的瞳孔,召唤我的前去。
我没有特意躲开它们,相反,我更好奇躯体穿透那光环时会有什么独特的感受。可它们并不如我所愿,每当我主动去靠近其中一个光斑之时,它就突然闪烁离去,也许到了几步之遥的外边,也有可能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但当我又要转过身用手去捕获时,它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每一次的徒劳无果给我的精神和肉体一样的打击,撇开心头的失落不说,我在这场抓捕游戏中白白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我的步调不再像以前一般矫健了。若干次失败以后,我从无尽的失落中慢慢理解了这种若即若离的美,便任由光斑自由地闪耀,不再加以干涉。
渐渐地,我本结实的肌肉在长时间的奔跑以后松弛了,神采奕奕的精气也羸弱了下来,双腿也开始发颤了,但我咬咬牙,撑着前进。眼前的景它可不会等我啊,依然自顾自地愈加充实起来。我在抬手擦汗时瞥到了左右对称的金黄光斑,一个接着一个,就像马路两旁的路灯,远处的它们逐渐连成一条线,可总也无法消失在我视野的尽头。我又在深呼吸时抬头仰望到一些有着强烈对比色的光环成簇地涌现,它们有时轮番闪烁消失着,好似在敲打什么奇妙的密码一样;但也有一同发亮的时刻。在离我愈来愈近之时,它们不再保持修长的椭圆,而是不知被什么力量所挤压成一个规则的圆球形,弹跳着越过我而去。这之后又汹涌而来了更多繁杂绚烂的光之舞,伴着灵魂的摇滚,丝绸,雪花,泡沫,珐琅,雕花,和一切奇境之物,这场盛宴到达了我关于美的想象的极限,但我明白,我不能永远拥有它。
我情不自禁地大喘了几口气,此时我跑动的节奏已完全混乱,与其说是跑步,还不如称之为跌跌撞撞更为形象。我是多么地想要停下来稍作休息,可又害怕会因此失去一切。我选择开始奔跑,就应该明白我没有休憩的权利。我浑身的肌肉不断的抽搐着,似乎是想呐喊它们的极限;惊愕恐惧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水,这是我对未来无力地解析。我竭尽全力想去挽救一切我现在所拥有的美丽,却悲伤地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随着我速度的减弱,眼前的梦幻开始变得扭曲了,大面积的灰白又一次地侵占我的眼球,它们扼住色彩的浮现,蚕食鲸吞着侵蚀掉剩下的光环。终于,我的双腿支持不住我躯体的重量,我跪倒在了灰色的地上,最后的一轮光斑也在这时消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我尖叫起来,因为我不愿离去,却发现就连自己的声带也背叛了自己,因为劳累,我竟连声音都无力发出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曾经健壮的身体已不复存在,只留下泛青的皮肤和它包着的脆弱的骨头,我手指的每一个关节,胸腔内的每一根肋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我的肉体与灵魂都在这场奔跑中燃烧殆尽。映入我呆滞目光中的最后一幕,是如同马赛克纹样般的黑白灰三色,就像这个时空的信号被撕毁了似的,只留下令人遗憾的雪花屏。
我从来没有服从过黑暗,也没有过孤芳自赏,却失足跌落进了这花花世界,黯然神伤。
2016 萧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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