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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隔着樱花山庄的落地窗,我能俯瞰云雾缭绕中的整个西乡县城——那不过是远处的一道普通的钢筋水泥而已。而近处的樱桃沟却格外的旖旎,清明时节,所有的植物都争抢着探出了头,不知羞地露出本来的稚嫩,它们一直要到了炎炎夏季才会老成一种墨绿色,可现在就像是顽童打翻了颜料盘一样:黄绿,嫩绿,浅绿,深绿,紫红杂着红白黄的花热闹非凡泼洒到了山坡上。
我们来西乡,是为了我老公的故乡梦。
结婚二十年了,他没机会回故乡,就总是反反复复地给我讲一个故事,讲来讲去就讲成了我脑中的一副水墨画:他和胖弟弟一起去砍柴放牛,大水牛安详自在的走在水田里,他顽皮的爬到牛背上骑牛玩,憨憨的弟弟见牛屁股上有一只牛氓,就挥着刚砍的木棍猛地向牛屁股上打去。没想到这看起来迟钝的大水牛反应却极为灵敏,瞬间撒丫子飞奔起来,把他结结实实的甩到地上,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块月牙形的疤……每逢说到这儿,他就抬起下巴给我看他的疤,似乎那是一枚用来炫耀的奖章。
时光不停的打磨这个故事,它最终像海边的石子一样露出了奇幻般的色彩,大水牛成了不可替代的乡愁。
秦岭,是山的海,汉中平原就是这山海中的一块平原。群山用结实的胸膛为它挡住了北方干冷的空气,让它见不到冬天的雪花,把它宠成了“天府之国”。它夹在西安和成都的中间,少了这两座大城市的咄咄逼人,多了南方女子的灵秀之气。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褒姒的女人就让这块地方出了名,若干年后,一个叫刘邦的男人又从这里出发一统天下,建立汉朝。而西乡,就是这块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以茶叶和花海闻名天下。
我们住的樱花山庄酒店就因为樱花开时会如同云雾般弥漫整个山头而得名,在我老公无数次地描述中,整座山上不是花美就是果甜。只可惜我去时花事已过,那漫山遍野的落英缤纷只能隔着想象纷飞了……
我老公的家叫刘家河,距离樱花山庄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四望皆是绿到发亮的茶园,和一块块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在瓦蓝的天空下随意拼摆,一切都闪烁出童话般的不真实,以至于我们几次停车拍照留恋不前。北方即便是有油菜的金黄也仍然会裸露出干涩的沙土扫了人的兴致,而南方的土地是浸透了水的绿,这一绿一黄就精致过了北方的景致,难怪西安人喜欢到这里看花。
轿车先是在省道上飞驰,接着拐进了狭窄的村道,最后无路,我们只好停车步行。顺着蜿蜒的小径前行,身旁是荒芜了的水田,由于没人照顾而杂草丛生。
“一亩茶园一年能挣5千元,可到西安打工,一个月就挣这么多,年轻人都走完了。”带路的老人叹息着。
刘家河是众山拢住的一小块平地,有小溪潺潺流出,只是早已无人居住,只留下老人的坟茔守候着这里。平地上几栋高大的房屋早已破败不堪了,藤蔓已经爬进了房舍。南方本就是植物的天堂,鲜嫩多汁的蕨类植物,青青翠翠的竹林,一人高的茶树,通天的樟树早就成了这里的主人。还有火蒺,一沾你的皮肤,就会让你感到烫伤的痛楚。老人刚提醒“小心!”我已经不幸中招,于是就一直踮着红肿的脚像仙鹤一样找能够落脚的地方。
“夏天,人根本进不来。”
这就是我老公说的放牛砍柴、欢声笑语的地方么?破败、萧条没任何东西能对得起他那反反复复讲来讲去的乡愁。
纸钱烧起,腾空而起的烟火告诉先人我们来拜祭了。
“刘家原为富商,只因躲避战乱到了这里。一共三代人啊!热热闹闹的生活在这里,这里养了多少孩子啊——”
“你老公当年皮的不得了,一次掉到这口井里,还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老人们说笑着回忆起当年的喧嚣繁华——
闭上眼睛,时光倒退,植物一一散去,两个顽皮的小男孩围着一头大水牛在嬉笑玩闹,笑声洒满了整个刘家河。我望向那个男孩清澈透亮的眼睛,他告诉我这周围的一切都将永远存在。
可时间啊——时间,一转身就是沧海桑田。
回去的路上,我老公一直没说话,他没有见到对的起他思乡之情的地方。
他离开故乡太久,所以把乡愁放在了一头大水牛身上,他说的不是水牛,而是他失去的青春岁月,是他难得一见的故乡和逝去的母亲。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头故乡的水牛,当幻想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强大时,有一天,就没有办法面对真实的故乡了。
于是我想起了《红楼梦》曹雪芹巨细靡遗的写他吃过什么菜,衣服多么美,王熙凤出场时是如何的风华绝代,林妹妹是何等的才华纵横——这些都是因为他经历抄家后,逝去的繁华变成了我老公心里的水牛,而格外美好吧!
红楼是梦,格外繁华——故乡是梦,格外甜美——可人生是过程,我握住老公的手说:“快看——西乡的花海竹林——不要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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