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少年时的英雄,而现在亲人们聊起他时,我常常感到怅然。
他比我大三岁,算起来是同龄人。他不识字,这也是他命运中的一个致命因素。我在《来路》中说过我的记忆是从我五岁为起点的,那年我开始上小学一年级。而我真正意义上结识表哥李作海,是在小学二年级。我拼音太差,被要求在二年级留级。那年我七岁,他十岁。
害羞可以说是我天生的特质,尽管后来由于各种外界的因素,一度发展成很内向的性格,但我还是认为,害羞是一种优秀的特质。
由于我的害羞,也可以说是我记忆的断层,导致他来到我们班上时,我都不知道他就是我表哥,后来是他主动与我亲近,我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样一位表哥,那时我很为有这样一位表哥自豪。
他来到我们班上时是10岁,比我们班上的所有人都大上两三岁。大上两三岁在我们眼中俨然就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加上他个子很高,在我们眼中俨然和大人无二。我们班上还有一位和他年纪和个子差不多的同学,姓向,是在我们小学毕业将近15年之后突然和我们有了联系,算是散落各方的儿时玩伴儿又多了一点聚集。
表哥和大向那时坐在我们最后一排,常常是同桌,可以俯看到全班任何人的动静,这种体验我在高一和便爷坐在最后一桌时曾有过短暂体验。是一种被重视和被遗忘的双重感觉。
他俩刚来到班上的时候,我们都很稀奇,每到下课的时候,我们就围着他们看,一起私下里悄悄讨论,像是讨论一种稀奇的没见过的动物一样,我们确实也没见过,几乎比我们高一个头,居然和我们同班。
我们常常玩儿一个游戏,要两军对垒,每当这时候我们两边就从他们当中各自选择一位加入自己的阵营,或者两边都不选择,如果一边选择一边没选择,那这场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因为实力悬殊太大。但两边各选一人的最后结果,往往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对垒,这时候,我们就在老远的地方观看。这个游戏我们几乎每天都玩,乐此不疲,每天一到学校,就组织起来分配当天的阵营,然后每节课间时分就开始疯狂的追逐嬉闹。
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他和大向就纷纷退学了,大向比他先走。那时候走了就是再无音讯,不像现在有联系方式,离别的时候还要告别。没有,什么都没有,无声无息的,大向就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再一次出现差不多是在十八年后,那时大向已经结婚生子。
大向从我们生活中消失时,我们还在小学二年级,大向连一个学期都没有读满就走了,大向走后没多久,就是表哥。
表哥虽然十岁和我们一起上二年级,但其实他连一年级都没怎么读过,完全是二舅觉得年龄摆在那点,从一年级读不好,那就从二年级开始读吧。在二年级时他课程没有那门跟得上,每次考试都是垫底,而他似乎对此也并不怎么在乎。那段时间,每天下午放学,每个集合讲话的老师都慷慨激昂的站在主席台上对我们讲,马上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们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我们是幸运的,可以在有生之年同时横跨两个世纪,并且我们注定是属于二十一世纪。其实我们并不能理解横跨一个千禧年有多么的幸运和了不起,所以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我们在台下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注意听那声解散的哨声。
表哥是完全不在意什么千禧年,什么二十一世纪的,在我们班上读了不到一个学期,他就开始卖冰棍,当时我的启蒙老师王老师再三的对他和二舅们讲,还是要读书,但最后还是没能劝阻住,于是表哥开始了他的第一个工作,卖冰棍。
他有这个想法的原因是每天都有一个老太太在我们学校卖冰棍,每天的利润有几块钱,动了心,那时几块钱不是小钱了,不仅对我们小孩子,对大人同样也是,一年学费才二十几块钱,几天就可以把学费赚回来了,这几乎是令每个孩子羡慕的一份差事。
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自行背着一个泡沫箱去到镇上冰棍店批发一整箱冰棍。泡沫箱差不多三厘米厚,长大约70公分,宽和高都差不多三十公分,上端开一个圆孔,用湿毛巾盖住,勉强做到绝热,如果满满一箱冰棍,在六七月的天气里可以挨到下午不化,不过很多时候不到下午就卖完了,他一般每天卖一箱收工,也卖过一箱半,不过太累他改成了每天卖一箱,主要是到镇上要走10公里的山路。一箱的成本价大概是10块左右,取决于其中两毛一只的占多少。
他一开始出现在学校卖冰棍,我们都对他有一股崇拜之情,觉得他很了不起,每天可以赚那么多钱。我们每天一下课,就围着他和他的冰棍泡沫箱转,大家都是同学熟人,想着混一根冰棍吃,或者便宜点,几天过后知道,这事儿并没有发生,但我是个例外。
前面说了,我是个害羞的人,每到下课时间我都窝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而一般这时候就会有人跑过来告诉我说李作海找我,我过去之后他就会从泡沫箱中拿出一支两毛的冰棍递给我,一开始我并不接,有时实在推迟不过就接过。后来他经常叫人来叫我,我每次都不想去,不是不想吃冰棍,是我意识到这样做不好,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好,所以每次我都推迟不去,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有办法,就是用一根冰棍作为代价,叫一个同学给我送过来。
也许在他那里,是想在众多的同学中说明,我们关系不一般。我内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我在心里很自豪,为有这样不一般的关系,同时又不想那么高调的在同学中展示出来,每天我都在纠结与窃喜中度过。
除了在学校,他也会在赶集的日子,在半路卖,生意会比在学校好很多,毕竟大人总是比小孩有钱的。在学校他只进很少的两毛钱一根的,学生没有消费能力,赶集的日子不一样,他会进半箱两毛钱一根的,并且会很快卖完。
所谓两毛和一毛的区别也仅仅是在冰棍的前端加上了一层绿豆,其他的完全一样,但味道确实差异很大,绿豆带有一定的糯性,比较有嚼劲,不像一毛的,完全就是结成冰的糖水。
他只卖了一个夏天,那个夏天之后他也没有再回来上学。
二
15岁,他开始南下打工,待得最久的是在东莞和佛山,未成年,只能进一些私人的小作坊,这种作坊一般都是计件给工资,做多少给多少。进过鞋厂粘鞋底,也进过瓷砖厂捡瓷砖装箱。捡瓷砖是很辛苦的,瓷砖烧好后,由传送带送出来,他就站在传送带的末端把瓷砖一块一块的放进打包箱中,刚开始几天,他的手都是肿的,因为刚出来的瓷砖温度高,即使戴上手套,一段时间后还是会烫手,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就习惯了。
成年后,本可以进大一点的厂,但每到一个厂后都会拿到一张报名表。他什么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能写得起一个李字,有时他会给旁边的人递上一支烟,叫帮帮忙,好说话的,接过烟二话不说就帮忙填了,不好说话的,烟不接,转身就走,这时,他就把烟收进烟盒中,开始寻找下一个人帮忙。帮不帮忙本不是善恶,却是一定层度上的好坏。
他的左手有两处残疾,都在手指上。关于第一处,那年我在上高二,当时我去医院里看了他,他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一个私人诊所里,听说是一个市立医院的退休医生开的,二舅妈和他各方打听之后,觉得医术口碑还行,价格也不算太贵就去了那里。当时去看他他什么都没说,他就躺在病床上,盖上一层白色的带有浓浓药水味的被子,我坐在他的床沿,问他什么病,他也不说,问二舅妈,也不说,后来我反复问了几次,他只说是从大腿上割了一块儿肉到手上,当时我怎么都没明白,还想笑,后来,当我看到他的大拇指时,我才明白是他的大拇指被切掉了一块,为了美观,他去将大腿上的肉割了一块儿上去,说是修复。说实话,看上去还是好丑,不过那时的他年纪刚过二十,没有女朋友,正是青春美好的时光,有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正因为在这样的年纪,二舅妈才同意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要花不少钱。听说他大拇指上的肉是在一家电子厂被机器切掉的,当时厂方赔了两万多块钱。
他的第二个残疾也是在同一只手上,这次没有上次那样幸运,这次有一个手指被切掉了两个关节。那几天他比较频繁的联系我,他向来如此,一阵频繁一阵稀疏,我也就没怎么在意,加上那几天工作也忙,常常加班到11点过,他就经常在我快要睡觉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或者微信我,我有时回有时不回。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他是在养伤,也在和厂方扯赔偿纠纷,这次听说赔了八万多。这样的赔偿款,在我们村里,很多人认为都是很划算的,有人一辈子也没找几万块钱,一次性见到八万块,估计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没过,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所以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是的,他们就认为这是一笔交易,两个指关节换八万块钱,划算。至于表哥怎样想,我没敢问。
三
现如今他三十多岁,单身。关于他的感情路,可能他最应该感谢的还是腾讯和移动两家公司,科技改变生活这句话,表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尽管现在来看,结果不尽如人意。之所以要感谢这两家公司,都是因为他不识字,而这两家公司都提供了语音服务。
刚开始几年,他对谁都是打电话聊天,QQ出来几年后,他也申请了,但对他来说没用,那时还没有语音功能,他只是看见大家在用,大家在上面聊得热火朝天,他也想试试,但是最后他发现,他早已经被时代抛弃好远了。那几年有女生加他QQ,基本上我和妹妹是他的军师,不是为他出谋划策,而是替他翻译。他经常把女生发的信息转发到我们的手机上,然后隔几分钟打电话过来问,说了什么,其实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信息,他却视为珍宝,好几次我们在上课没接,他就会来个夺命连环扣,结果赶紧跑到教室外面回复,他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内容,结果人家只是问吃饭没有。现在好了,社交工具都有了语音功能,不再用我们当翻译了。前几年,我试图叫他自己买本字典之类的自学,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至今都还没有开始。
在我们的家人群里面,他在的时候都是聊语音的,不在的时候大家随意,这样是让他能有种参与感,不致感觉被时代遗弃的同时还被家人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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