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命鞠躬上/贺岩

作者: f28dc5f1e65f | 来源:发表于2017-03-29 17:10 被阅读13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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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凡尘天歌》在知青中流传开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我也在闭关十年后,重返知青队伍。每次参加知青聚会,总有人来问:
    “你书中某某的原型人物究竟是哪个?”我只能笼统地回答:“也许每个知青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在书中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

    一次聚会,我又被问到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抢着回答:
    “我晓得了,因为书中写的大多数知青人还在,你不想惹麻烦,就来了个真事假名。我就晓得你书中写的沙河(书中叫沙溪)那次车祸,那个受重伤的知青现在都还活起的。”

    “就是那个肝破裂、脾破裂、肠子断成三半截的知青?”我虽然记下了这件事,但事隔四十多年,也不知他们的去向和现状。

    “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个,比肠子断成三半截的还要惨:高位截瘫,吃饭要人递到手上,屎尿都要人服侍,在床上睡了四十多年了,可能也拖不了几天了!”

    “他是谁?住在哪里?”我急切地问。那次车祸我不在现场,所有情节都是听来的,居然漏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重伤员,心里陡生一丝歉意。

    “他叫吴志清,1965年的老知青,南江关门林场的。前几天他托人带信来,要想加入我们南江知青联谊会,还要买一枚徽章。他都那个样子了,谁还会收他的会费?送了一个徽章给他。”

    “一日下乡,终身知青。”冥冥中,我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当即决定,一定要去拜访这位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年还记得自己是知青的吴志清。

    “他的情况,陶有碧最清楚。他们是一个林场的,两家几十年都在走动,叫她带你去最合适。”

    于是,我在电话里和陶有碧约好了时间地点,拉上王登木当陪伴,一起去弹子石探看吴志清。

    一访吴志清

    一路上,我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能力,猜想在床上瘫痪了四十几年的吴志清会是个什么形象。由于没睡午觉,公共汽车一摇晃,想着想着,人慢慢有些昏沉沉、飘飘然了。

    终于到了吴志清家,推开门,一股难闻的恶臭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又赶快放下。昏暗潮湿的小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展开的铺盖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东西。一双无力的手臂和一颗瘦小的脑袋慢慢从被盖里伸了出来,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
    “你们、来了,坐。”

    他就是吴志清,皮包骨头,枯瘦如柴,毛发蓬乱,气息奄奄。

    “下车了!你这家伙还真会享福,上车就睡。”王登木把我摇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梦中的情景,我告诫自己,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一定不能流露出半点异样,不能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一边还搜肠刮肚,准备了许多表示同情的词语和安慰的话。

    陶有碧大姐虽然年近七十,依然风风火火,脾气不亚当年,见面就是一大喉咙:
    “快点,我都等你们大半天了!吴志清那里我通了电话,叫他们家留一个开门的人。听说你们要来看他,高兴得很,连说欢迎欢迎!”

    陶有碧领我们走进一栋新大楼,按下电钮。我有些意外:
    “不是说他家很困难吗?还住得起电梯房?”

    “他家的老房子修朝天门大桥时拆了,这是国家补偿的安置房,刚搬过来几天。”

    来到吴志清家门口,我再次提醒自己:无论看到什么场景,绝对不要大惊小怪。

    门开了,第一眼就看见客厅窗边的床上,斜倚着枕头面向房门的吴志清。

    “欢迎!欢迎!”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倒先招呼起来,声音清晰而洪亮。

    我的眼前顿时一亮!这是一张生动的脸,可以读出许多故事。剃去了头发和胡须,头和脸都光滑发亮,连皱纹都少见。黑黑的眼珠流动着光,还不时飞出些神采。戴着眼镜,宛如一位学者。左眼下有一颗比豌豆还大的黑痣,增添了几分男人的刚毅。握手时,一股潜力直透我的手臂。

    天呀!这是我想象中的吴志清吗?这是瘫痪在床的吴志清吗?此时此刻,无论我事前做了多少思想准备,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你太让我吃惊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不行了,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只有这两只手和头还能动一动。”吴志清下意识地拉上滑在胸部的毛巾被,好像想掩盖住什么东西。

    我趁机环视了一下吴志清的家。两室一厅,外加厨房盥洗室,新装修的,冰箱、彩电、空调一样不少,只是摆设稍显凌乱,缺少收拾。

    一阵寒暄之后,我直奔主题:
    “能讲讲出事后的情况吗?我只是道听途说,你是当事人,最有发言权。”

    “那天我坐的司机台,叶连喜开的车,旁边还有皮清明。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打瞌睡,皮清明一声大叫:‘遭了!’把我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人就昏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好久,我醒过来,才发现卡车是斜立在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叶连喜和皮清明已经爬出司机台站在地下了。我看了看身上,没发现有伤,也想爬出去。一用劲,啷个身体不听使唤了呢?我咬紧牙关再一使劲,一阵剧痛传遍全身,我眼睛一黑,耳朵里哄哄乱响,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吴志清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听不出我预想的伤感。其实,抢救他的过程既紧张又危险:

    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头向上,车厢在下,斜立在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柏树的下面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滚滚南江河。

    “把梯子掌稳点,滚下去老子就报销了!”

    “屁话多,快看看,人啷个样了?”

    “鼻子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

    “看看伤到哪儿了?”

    “找不到哪里有伤。”

    “不管这么多,先把人弄下来!”

    “一个人弄不动,那边再上去一个!”

    “动作轻点,小心车子翻下去。”

    “医院诊断的结果是什么?”我把思绪拉回现实。

    “撞击性骨折,脊椎骨断了。”

    “嘿,这就怪了:司机台三个人,他们两个屁事没得,就你一个人遭了?”王登木感到奇怪。

    “这怨不得别人。后来我慢慢分析:出事的时候他们两个是醒着的,见事不对,身体机制自然加强了防范,所以没受伤;而我在打瞌睡,身体毫无防范,产生的撞击力就更大,啷个不遭嘛。”吴志清神情坦然地说。

    “当你知道这个诊断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难过吗?”我小心地问,并做好听一段痛苦回忆的准备。

    “当时我才十八岁,不晓得这些利害,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同病房的都是知青,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还有被手榴弹炸伤的。大家吃住不愁,有说有笑,还相互用自己和别人的伤痛来打趣。我个人难过啥子?还不是跟着大家一起说笑。”

    病房里,知青造反团头头李嘉陵拄着双拐来到吴志清床前,拐杖敲打着床沿,用
    “椒盐普通话”叫道:“起来了,起来了!鸡都叫了,还不起床!不就一点伤吗?看看本司令,屁股上被钻了个眼,照样出操。立正!”话音未落,腿一软,滑坐在楼板上。病房里哄堂大笑……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遭都遭了,难过也没用;反正自己还年轻,这个伤就慢慢养吧!”吴志清接着说。

    “也就是说,那时你对自己可能痊愈还抱有很大的希望?”

    “很大说不上,一线希望还是有的,人年轻嘛。后来我才知道,压缩性骨折比粉碎性骨折后果还严重。我又是尾椎断裂,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屋里静了下来,吴志清习惯地挠挠头皮,调整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我小心地探问:
    “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你是什么感觉?绝望吗?”

    “要说一点都不痛苦那是骗人的,但是,再痛苦、再绝望又有什么用?遭都遭了,还不是只有自己摊到,自己的命还得自己认。”

    “后来你怎么又回到重庆了?”

    “林场一撤销,哪个生产队会要我?没法安置,又不能老住在医院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就动员我回重庆。我想,自己这个样子了,留在南江能干什么呢?回就回吧。就这样,安办把我送到广元,给我买了火车票,我就回来了。”

    “安办没有给你个说法?也没有什么补助?”

    “屁个说法!还想补助?人都是我和我老公送到家的,我们原来一个林场,耍得好。”陶有碧想起往事,忿忿不平,“好好的一个人送到南江,回来是一个废人了!”

    “这也不能怪南江,他们也不愿得。”

    “你呀,就是个猪脑壳!是我就要赖到不走。你倒是充了英雄,你们一家人就苦了,特别是你妈,累得人都变了形!”陶有碧就像在指责自己的弟弟。

    “我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吴志清的声音沉重起来,“母亲刚生下最小的妹妹,父亲就走了。家里剩三个妹妹和母亲,我回去后一共五个人。一间又矮又潮的小平房,十几平米,铺了三张床,人在里面打转身都艰难。妈妈先天性残疾,是个扫地的临时工,每个月二十多元工资。我是残废,每月有五元钱的补助,我们全家就靠这点钱维持生活。”

    “四十多年了,你的伤有点好转吗?”我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哪里还好得起来?只有一天比一天更严重的。当时的医疗水平是医不好的。就算能医好,也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回到重庆就基本上放弃了医治,大不了买点消炎片、止痛粉,再抓点草草药。”

    “那不等于判了无期徒刑?”

    “判死缓也只得随它去。现在我的两条腿就剩下两根骨头和两张皮了。年轻时上身还可以转动,现在动不了了。连屁股上的肉都没有了,就剩一张皮。”

    “你把毯子揭开给他们看看就晓得了,造孽得很!”陶有碧伸手要揭毛巾被。吴志清赶快用手压紧:“有啥子看的?不看。”

    毛巾被平展展地盖在床上,不用揭开也可以想象出下面藏着什么,就让它去维护主人的尊严吧,我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全身除了两只手和一个头以外,其它部位都不听使唤了。身上就像捆了个大麻袋,拖不动也甩不掉。翻身要人帮忙,吃饭要人递在手上,屙屎屙尿都要人伺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废人!”吴志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悲哀。

    “在床上睡了四十多年,好多人早就拿过去了,你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算很不错的了。”王登木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些人不是想享这种福吗?”陶有碧像在和谁吵架。

    “这样的福还是少享为好。我还是想能做的事都自己做,尽量少麻烦家里的人,大家还要找钱吃饭,总不能一天到晚把我守到。白天的多数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吃的喝的用的都放在我的手够得着的地方。别的问题还好办,水火无情,屎尿胀死人,说来就来,不听招呼的。没得办法,我只好自己处理。”

    吴志清用右手努力把不听使唤的下半身撑起来,一寸,又一寸。左手拿起便器慢慢地往身体下面送。右手开始不停地颤抖,左手没有配合到位,便器一滑,翻倒在床上,臭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

    “过去背一百多斤走几十里山路,屁事没得。现在连个屎盆子都端不了,真是无用!”吴志清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你能坚持四十多年,双手还可以做事,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安慰道。

    “他呀,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啥子都充英雄,也不给别人说。你们不晓得,他伤口痛起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才叫惨哟!”陶有碧数落说。

    吴志清躺在床上,两手紧抓住床沿,身体不停地颤抖。他咬紧牙关,脖子不时地抽搐,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滚,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身体越抖越厉害,双手越抓越紧,汗珠越滚越快,他终于撑不住了,牙关一松,发出一声惨叫
    ……

    “这就怪了:你的下半身不是失去知觉了吗?啷个还会痛呢?”王登木有点好奇。

    “失去知觉只是运动神经方面的问题,它还是身体的一部分,其它功能还在。只要伤口一发炎,疼痛就往骨头里钻,就像钉子在往骨头里钉。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喊叫,来分散注意力。我的喊声一定很恐怖,经常引起左邻右舍的抗议。叫喊都不顶用了,就只有吃止痛片了。”

    “那么,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你——有没有出现过一了百了的念头?”我字斟句酌地选择用词。

    “你是说自杀吧!”吴志清比我坦然多了。

    “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那不是想没想的问题,我是真的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次的人了。”

    吴志清躺在床上睡觉,两个小鬼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还躺着干啥子?你的时辰到了,跟我们走!”小鬼甲吆喝道。

    “吼啥子?本大爷脚有伤,走不动。有本事就把我抬到阎王殿去!”吴志清瞌睡被吵醒,心中鬼火直冒。

    “这家伙火气还不小。把他绑了,让他尝尝地狱十八层的滋味!”小鬼甲抖开铁链,要往吴志清脖子上套。

    “十八层算个球!老子是知青,十九层都去逛过!”

    小鬼乙:
    “等一等!这小子阳气逼人,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小鬼甲翻开阎王簿:
    “没错,吴志清,是这小子。”

    小鬼乙:
    “再看看,阳寿是多少?”

    小鬼甲:
    “完了、完了,阎王爷一定是喝醉了酒,朱笔随便挽了几个圈,看不清是写的多少年。”

    小鬼乙:
    “这下麻烦了!”

    小鬼甲:
    “那我们抓、还是不抓?”

    小鬼乙:
    “还抓个头呀!万一抓错了,你来给他平反昭雪?走,走,走!”

    “你呀,真的成了鬼见愁了!”我忍不住笑起来。

    吴志清没笑,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知道,就我这种情况,阎王老爷随时都可以把命拿走。该走就走,反正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但是我必须跟着队伍走,不掉队,也不插队,该活一天就活一天。只是没想到,我们林场的同学都走了四五个了,我这个早就该死的反而还活着。”

    “阎王老爷不喜欢你,有啥子法呢?”王登木说。

    “对我来说,死是非常轻松的事,一把刀、一个电灯头,轻而易举就办到了。活就艰难多了。”

    “活倒是活着,就是比死了还惨,不信叫他把毯子揭开看,脚趾头都遭耗子啃了几个!”陶有碧继续“揭发”。

    “真的呀?”这次连我都忍不住惊奇了。

    吴志清用手紧紧压住毛巾被,生怕真的被揭开:
    “身体不争气,耗子虫虫都可以欺负你。我们家原来是平房,又矮又小、又黑又潮,蚂蚁、偷油婆、耗子多得起串串。屋里人多的时候还稍好点,我一个人的时候,又不能动,它们看久了,也不当我是个活人了。床上成了它们的运动场,想跑就跑,想跳就跳,高兴了,还爬到脸上来摸一下。你费力把它们赶走,一会儿又来了。时间一久,筋疲力尽,只得由它们去了。

    “哪晓得这些家伙得寸进尺,居然把我当做它们的点心了!有一次我睡着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脚板上动来动去,很不舒服。我揭开毯子一看,一只大耗子正在啃我的脚趾头!弄得床上都是血,因为下肢没有知觉,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我手中的笔在微微发抖,有些记不下去了,可是吴志清的神情依然平静,语调自然,连一声叹息都没有。难道他真的麻木了?不单是身体,连心都麻木了,麻木得不知什么叫痛苦?

    大概是有些累了,吴志清点上一支香烟:
    “对不起!吸烟有害健康。可是我这种情况,烟是不能不吸的。以前饭都吃不饱,烟都不能少。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一天一包。”

    “讲了这么久,喝口水吧。”我递上茶杯。

    “不用,几十年我都不喝水,吃东西的原则是多吸收,少排泄。”

    “哦!”我抱歉地收回茶杯。

    “其实对我来说,伤痛还不是最可怕的,再痛它也有个回数,不会天天都发作。最难受的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孤独和寂寞。”吴志清幽幽地吐出一口烟,声调变得沉重起来,“白天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星星月亮;看不见山坡牛羊,也看不见花草树木;看不见城市街道,也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听见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我的心就会揪得发痛: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现在对我都成了不可得的奢侈。

    “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动不能动,说不能说,睡又睡不着,睁大眼睛望着这狭小阴暗的空间。为了打发时间,夏天我就数帐子眼,冬天就数房顶上的瓦片。几十年下来,房顶上有多少匹瓦,其中哪几匹是破的,我都了如指掌。无聊的时候,连那些平常令人讨厌的小虫虫,也成了为我排忧解烦的伙伴。”

    一只蟑螂爬上床来,对着一动不动的吴志清探头探脑地侦查一番,终于确定眼前这个
    “东西”不会有危险,就放心大胆地把脚踏上了吴志清的脸。脸部肌肉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蟑螂触电似地闪开,但没跑走多远,又好奇地回头观看:“噫,没什么动静嘛。”于是回转身来,再次爬到吴志清胸前。为了保险起见,蟑螂这次把目标转向那只露出的手臂。果然,这条光滑而有弹性的运动场舒服极了,可以在上面任意地奔跑扑腾。吴志清憋住气,一动不动,目光跟着蟑螂来回奔跑,脸上泛起一丝快意。

    墙壁爬过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吴志清用目光跟随着它。小虫停了下来,吴志清用手指向它,和它逗乐。小虫遇到了障碍,吴志清饶有兴趣地帮它指点行进路线,吹着口哨为它加油。直到小虫离开了他的视野,他才颓然闭上疲倦的眼睛。

    为了尝试孤独和寂寞的滋味,我曾经独自一人往新疆的大戈壁深处走,一直走到四面看不见任何物体,天和地接在了一起,像个巨大的锅盖把我罩在里面。孤独无援,没有任何活动的痕迹,连风都没有。死一般的静寂紧紧地逼压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感觉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即将被挤压成齑粉。

    但是与吴志清相比,我所感受过的难受滋味不及他的百分之一。我的身体是健全的,我的眼前还有阳光,我只是短暂地困在里面,随时可以走出孤独和寂寞。而吴志清独自在床上毫无希望地瘫痪了四十六年!这漫长的孤独,足以动摇多少英雄的决心,足以磨灭多少豪杰的意志?他,一个普通的知青是怎样挺过来的?这需要多么超凡的意志和健全的神经啊!难道他真的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抑或得到了某个神仙的指点?

    “可是,长达几十年的孤独却没有把你压垮,我从你的脸上读不出沉重的伤感,更不用说绝望了。这几十年的光阴你是怎样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发问。

    “不是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吗?老天爷给我关闭了一道门,就必然会替我打开另一扇窗。”吴志清的声音洪亮起来,手势也增加进来。

    我猛然觉悟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原以为躺在床上,与世隔绝了几十年的吴志清即便没有半痴半呆,也应该是思路不清、反应迟钝、语言含混。可是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他表现得思维清晰、反应敏捷、语言流畅,这已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没想到他竟然还谈起哲学来了!我必须正襟危坐,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
    “病人”。

    吴志清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自己的讲话:
    “老天爷取消了我身体行动的自由,但又给了我健康人难以得到的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得到的就是比生命和爱情更可贵的自由。”语调中没有半点调侃的意思。

    “第一,我拥有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不怕堵车、不担心迟到,没人考勤、也没人查岗。反正有的是时间,想听收音机就听收音机,想看书就看书。几十年下来,我还真看了不少的书。这就是我的书架,伸手就可以拿到书。”

    他拿开放在床上的衣物,靠墙一面装有两排木板,上面堆放着几十本书。有杂志、有小说,也有历史、军事、政治方面的读物。当然少不了知青题材的书籍,包括刚出版的《重庆知青》杂志。

    “你读过哪些书?”

    “我读书不加选择,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抓到什么就看什么。究竟看过哪些书,我也记不全了,记得的有——”吴志清背出了一长串书名和作者名,除了中外文学名著和名作家,还有黑格尔、康德、马克思、卡耐基、海林尔、《道德经》、《圣经》、《古兰经》、《第三帝国兴亡史》,甚至还有凯恩斯的《政治经济学》、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霍金的《时间论》……

    我目瞪口呆:那一长串书名人名中,我这个自诩合格的读书人也有不少是陌生的!

    “你从哪儿找来这些书?”我试探着问。

    “我有个朋友在厂阅览室上班,我就托他给我借书。他本身又不爱看书,问我喜欢看啥子书,报个名来。我看都没看,知道啥子书名?就说,你选厚的书拿就是了。于是他就一书包一书包地给我背来,再一书包一书包地背回去。”

    “这些书你都读得懂?”

    “读得懂多少算多少。我又不参加考试,也没人来检查,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多时间,不看白不看。”

    白天,吴志清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晚上,家里乱哄哄的,吴志清旁若无人地看得津津有味,身边放的饭菜都凉了。

    累了,他放下书,揉揉眼睛,又捧起枕边的书。

    伤痛又犯了,他不再叫喊,而是大声地朗读: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吴志清的鬓角出现了白发,带上了眼镜,依然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知道了:是书籍填补了他精神的空虚,是知识医治了他的伤痛,他不但走出了孤独和寂寞,还具有了和我平等对话的能力。他不是一个弱者,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同情。

    “书读多了,我又得到了第二个自由,思想的自由。我身体躺在床上,思想却可以自由飞翔,上天入地,神游万里;古今中外,精骛八荒。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想找谁聊天他就来了。谁的话我都可听可不听,谁的主张我都可信可不信,绝不违心,绝不仰人鼻息。那种心灵自由的美妙,不是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如果兴趣来了,我还可以和未来人、外星人对话……”

    吴志清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从
    9.11说到利比亚,从转基因说到互联网……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静听他恣意汪洋,好像被时间封存了几十年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可惜呀,可惜!”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自由飞翔,把他拖回现实。

    “可惜什么?”

    “你现在拥有的知识和认识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大学生,又有深刻的生命体验,如果你能用来做点什么,比如说,像奥斯特洛夫斯基、张海迪那样写点什么、说点什么,你现在的境况就大不同了。”

    “我也曾经有过一些想法,比如去拿个函授大学的文凭,应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念一想,我要那张纸来干啥子?它就能证明我的价值吗?我读书是为了快乐、为了充实,如果为了那张纸,按考试大纲去读书,岂不是把快乐变成了痛苦?值得吗?至于说点写点什么,一是自己没有这个水平,二是我愿意写的不能发表,不愿意写的又何必去动笔呢?”

    “你不愿意拿文凭,还是可以做点其它的。”王登木说,“像参加残运会那些,去拿块金牌,就是去学点唱歌什么的也行。有你这样的忘命精神,肯定学个舅子像个舅子,比躺在床上强。”

    “说实话,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是从内心反感那些残疾运动员和演员,明明身体有缺陷,许多事做不到,偏偏要像好人一样去拼命,去挑战什么生命极限。这哪里是在锻炼身体,表现生命力的顽强?纯属是在摧残身体!至于用口作画,缺脚少胳膊的上舞台,更是对艺术的亵渎,说穿了就是用自己的病残去博得别人的同情和可怜。我的观点是凡事都应顺其自然,不行就不行,我干行的事不就得了吗?你看我,每天就动动上肢,练练运气,不也活了几十年了?”

    “看来你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大彻大悟了!”我由衷地感叹。

    “大彻大悟说不上,只不过旁观者清,远离凡尘,心静而已。”

    从吴志清家出来,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敬意。四十六年,一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竟能忍受着伤痛和孤独熬过来了,不!不是熬,是挺着胸膛走过来了。这其中的意义已经不是
    “坚强”一词可以概括的。坚强只是一种痛苦的支撑,而吴志清在对厄运和痛苦建立起坚固防线的同时,还积蓄起了足够的反击力量,让自己掌握了这场长期搏斗的主动权,连阎王爷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他的胜利,与其说是因为坚强,不如说是因为有良好的心态:顺其自然,借力打力。

    然而,我的敬意也保留了一丝怀疑:吴志清顽强的生命力的确令人敬佩,但是他这样顽强活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获得他自己所说的
    “自由”吗?完善自我固然重要,但是,完善了的自我如果不能为他人所用、为社会所有,这样的完善又有什么意义?而且,这种单纯的自我完善就能让他坚持四十多年吗?不,吴志清身上一定还有我没发现、没挖掘出来的东西!

    “吴志清一直是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吗?”我问陶有碧。

    “哪里哟!这是他女儿的家,他和他妈一直都跟他女儿住在一起。”

    “女儿?吴志清还有女儿?”我大惊加大喜,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果然还有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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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书同床几十年的吴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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