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老唐 <<<
前几天我出了第一本书,恰巧遇到大学校友聚会,老唐也在场。
场子太热闹,让我以为这热闹能让我和老唐之间没那么尴尬。聚餐的间隙,我戳戳老唐:“新书发表会你要不要来?”
他一脸痞气地回我,哈哈,别了吧,我老婆还在家里看着呢。
我知道他是认真地回绝我了。可如果他不是那么认真,也就不是我曾经喜欢过的老唐了。
他还像从前那般,凡事从开头到收尾都做得干干净净,直教人放心。
而我,明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但还是很想问一问。
五年前,我还和老唐在一起的时候,我说:“真的好想出一本书啊!”
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那么多图书工作室,到了周末,老唐就陪着我一家一家出版社地找。
有次我们去一家出版大楼,进门的时候,对方要我们填写访客名单。等我们填好了,对方就开始皱着眉打电话。不知道和谁说了几句之后,就断然拒绝了我们要进去的要求。
“人微言轻啊,世态炎凉啊!”老唐说:“所以我们都要努力变得牛逼!”
老唐一手揽过我,暗中用力。
我们在北京都过得不容易,我是医学系转做媒体,老唐是化学系转做金融。
我们选择了两个看似在北京最有前景、但却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的行业。没有什么职业规划,纯粹是谁给的钱多就跟谁搭伙。
毕业的第一个月,我一狠心就断了家里的“月供”。老唐也一样。
我们都有着年轻人标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热情,以为狰狞着两张野心勃勃的脸就能无往不胜。
2.
>>> 舍不得 <<<
北京真的太大了,我们就在一次次地兜圈子之中,熟悉了北京吓死人的交通。
起初两个人一起,晚了就去簋街来盘小龙虾,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后来老唐就没有力气再陪我跑了,他接了太多私活儿,周末撑着眼皮都做不完。
他常说,“你要不要紧啊,自己懂得回来吗?”
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倒头就睡了。
有天我跑了好几家工作室,傍晚到了木樨园。
我和工作室负责人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聊书稿。我察颜观色,像哄着我大爷一样,穷竭毕生之力向他推荐。
出门已晚,夜色下的北京跟白天的北京太不一样了,本来就不熟悉的路在夜色里根本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一路问话找到了车站。一到站我就傻了眼:
末班公交已经停运了,整个车站空无一人。
我只好孬种样地打电话回去。
“都停运了……我掐时间了,还是停运了……”
我本来不太委屈的,只是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差点委屈到哭出声来,但终于还是吸了吸鼻子,大概是因为太冷的缘故。
“停运了……吗?”
“嗯。”
他过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咬牙对我说:“打……打个车吧。”
“这里打回去挺贵的。”我说。
“贵就贵吧,还能有我媳妇儿贵吗?”
最后我还是舍不得花这笔钱,在夜色下摸摸索索地走了两站路,找到了一个有夜班线的车站坐车回来。
还记得那天经过了一座天桥,天桥旁边都是大排档,塑料小椅子围坐在一起,让人想起了郭襄在风陵渡口那夜的围炉夜话。
好想撸两个烤串儿坐下来聊聊啊,可我聊什么呢?聊聊前半生的不顺遂,聊聊二十几岁没车没房没存款的人生?
太孬了。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毛衣快步向前走去。
3.
>>> 深爱 <<<
我知道人在不成功的时候,都是极其暴躁的,像上膛的子弹般,一触即发。
有些梦想的性价比是特别低的。我们渐渐没有了刚来北京的那股冲劲,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嘲笑你,然后有一些好心人会安慰你“时候未到”。无论是老唐还是我,都面临着一模一样的情况。
我还在坚持帮小公司写软文,一些电影片方会送给我们试映票。
那时候我们刚来北京,很穷。一张电影票好几十块钱,舍不得买,这就成了我们唯一的消遣。
我们都挺自得其乐的,无论是多么奇葩的烂片。
来到北京,生怕在小城市的朋友认为我们生活的不好。就在动态上天天晒电影票,显的过得挺滋润的。
我们一起看过无数烂电影,他无数次想伸过手来牵我,刚凑过来就被我扭回去:“别闹,我回去还要写稿子呢。”
看着电影,我就急着准备稿子,全程亮着手机屏幕做记录。
他磕着瓜子笑个不停,把椅背震得乱响,拍我的大腿:“嘿!你看!挺逗的!”
我一笔杆子就敲过去:“你别讲话行不行,我开录音都听不到了。”
我常常忘了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奋斗事业,老唐也在奋斗。
我知道再好的脾气也会被耗光,但慢性子的老唐却始终没有发火。
他选择沉默。
而我,能比他更沉默,
我们都有很多用于彼此的托辞,用“未来”“成功”“事业”做挡箭牌。
见面的时间从一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再到一周一次,最后缩短到一个月一次。
即使这样,我们只知道感情薄了、淡了,但从来没有想到要分开。就像两个花了好几年时间长成连体婴的人,再分开就太耗血伤精了。
我们都太忙了,根本腾不出时间谈分开。
那时候,我离别人定义的成功很远,但却离他很近。
不知道老唐现在信不信,可我真的想过——
我想过有一天书里写的都是我和他的故事,我想过有一天翻开书本的某一页告诉他,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主人公曾是他。
4.
>>> 我的骄傲 <<<
我们都以为自己会永远呆在北京。最好扎根在北京,生根在北京,愿望是成为个有点儿话音的体体面面的北京外来人口。
我们俩曾经假装事业顺利后的彻夜狂欢,抿完一口大酒。
然后他端起酒杯,顺手操起炸玉米对着嘴:今天是我们的林女士出新书的日子,她被列为北京市荣誉市民,林女士作为我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是民族骄傲,是国家的骄傲……”
他顿了顿:“……我的骄傲!”
那时候莫言还没拿奖,诺贝尔文学奖离中国人还很遥远。我们发神经一样地躁狂,牛逼都捡大得吹。
我顺手拿购物袋抡他:
“还北京市民呢,下个月房租在哪都不知道,再不行,下次搬家就是香河了。”
那天买了件体面的好衣服,占了我2/3的工资,这一抡,让我心疼得不行。
意外总比想象来得快和迅猛。
家里来电话,说有个亲戚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岗位。保我一世衣食无虞的那一种。
放下电话,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在摇摆。
我约了老唐。
没说我的决定,但我想老唐已经猜到了,我从来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跟他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以为他会挽留我,说“这事儿我们就别提了,明天好好过日子”,但他没有。
我特别怕他说话,生怕他说出来,我就走不了。
但他特别冷静地在听我说话,没头没脑地接茬道:
“干杯!”
我们开了一瓶白云边。
好辣,居然呛得掉眼泪。
5.
>>> 从此以后 <<<
喝白酒是我在刚来北京应酬的时候学会的,那时候带我去的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样不行啊,你这样人家怎么能记得住你。”
我捏着鼻子喝了第一口,敬完一桌大爷们之后就没出息地断片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有给老唐的通话记录。我打电话问老唐自己昨晚说了什么,老唐就“嗯嗯呀呀”地搪塞我。
后来听带我去的人说,我不停地打电话,骂了一串粗话后说——
“老唐,好累啊。在北京,我过得好累啊”。
回到家乡我再也不用喝白酒,所以正好趁着那天抿了一大口。
从此不用喝白酒了,真好。
可是,从此以后,没有老唐了。
我被这个太大的城市恫吓了回去,老唐还要孤军奋战。
我做了逃兵,而我还止不住哭,多他妈傻逼啊。
但那一阵真的止不住,我语无伦次到让他好好找个姑娘。以后我到北京,要他俩好吃好喝、包吃包住地招待我。
“哭什么?别傻了,回去是好事。”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孬?”
“是我没办法养活你。”
6.
>>> 不后悔 <<<
在北京事事不顺的我,在这件事上竟格外顺利。
不出两周,家里就来了消息,让我赶紧回去。
我结束了五年短暂的北漂生涯,回到家乡做了一个仍有野心的小城人。
后来的一切都顺利,顺利到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们两个真的命格相冲,还是说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会和整个北京相冲。
——哎,提什么北京,北京这会子哪有空理会我们。
我想我早已经忘记老唐了。分开的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想过他。
白天整日忙碌的时候没有,夜半无人的时候更没有。却在离梦想最近的那一霎那,情难以自抑地想起他。
他和你一起经历过理想的崩塌,却没有一起熬到一起成功的那天。
凡是发生了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想起曾有故人,亦能喜上眉梢。
我并不后悔,我猜老唐也是。
我从来不曾贪恋现在的他,但午夜梦回,二十一岁时信誓旦旦地说着过要一起成功的我们,历历在目。
7.
>>> 谢谢你 <<<
同学会那天晚上,散场已经很晚了。
回到家里,收到很多祝福短信,其中有老唐的一条,开头就是:“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要出一本书,你终于成功了,祝福你啊……”
从开头到结尾,全是认真的客套话。
我突然就哭得不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感激。
其实并不是还记得那些关于爱情的点点滴滴,只是那些一起奋斗的时光历历在目。
在最狼狈的时光里,我们互相是彼此的见证者。
我们没有在一起成功,却曾经在一起奋斗。真是美好,也真是抱歉。但是也理解,谁都要放下过去,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但是啊……但是啊……
如果人真的能穿越时空,我真的好想挑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回到二十一岁那一年。我一定什么也不干,满大街地找到他、他们。
告诉那两个手牵着手的年轻人:“你一定会成功”。
然后看着他就表情由欣喜到狂喜再到雀跃,最后把身边将信将疑的傻姑娘一把搂在怀里。
“你就说你会成功的呀!你看!我说对了吧!”
我向你提过数百遍想要的东西,今天已经得到了。但你已经没有一个恰当的身份来祝贺,只能远远地、如同一个朋友一般客气地说一声恭喜。
不是成功来的太晚,是我们没有缘分。
《最好的我们》里说,是我不够好,所以错过了那个很好很好的你。
那个贪图安逸的我,错过了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你。
那天晚上,我按下一条短信,三个字:“谢谢你。”
这是我真心想说的话。
谢谢陪我熬过那段难熬的时光。
有些人曾经在寒冬里拥抱,却在春天分道扬镳。
那就此别过吧。各自安好,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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