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

作者: MirrorWarrior | 来源:发表于2018-10-08 11:08 被阅读0次

        奈良的冬天像极了一位虚情假意的艺妓,一旦沉浸在她的温柔漩涡中无法自拔,以为眼中所见便是最令人心醉神迷的真实,随即便会见识到她美丽皮囊下冰冷刺骨的心。

        这是浦田三郎进入吉野山的第二天,雪无声飘落,不一会儿将蓑衣斗笠染成白色一片。树枝无法承受厚实积雪的压迫,不堪重负地痛苦呻吟,时而有雪团裹杂着残枝败叶落地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夜晚人容易吓人一大跳,但听得多了也就渐渐习惯,直到贪念甜美睡梦的旅人放松警惕,豺狼们借助落雪声悄悄潜伏而来,第二天原地只剩下些许残羹碎屑警醒下一位路人。

        冷风吹过,手脚冰凉,口干舌燥。虽说含在嘴里的雪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但那种心里的干渴却不是区区脏水所能慰籍的。

        雪化成水以后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混着松香的气味,让他不禁想起上山前村田家酒馆里烧火用的柴鑫。炽热明亮的火焰将炖锅中的肉汤烧的咕嘟作响,一股浓郁的香气遍布小酒馆的每个角落,大醉酩酊之后仍有余钱的饕餮之徒,心甘情愿地为了这难得的鲜美掏空腰包,囊中羞涩者则伸长了脖子贪婪地嗅着着罕见的香味,再和着唾液吞咽——气味总是不要钱的。

        “清酒,只要一杯清酒,再来一碗肉汤。”浦田三郎知道自己这种对于酒的依赖只会严重干扰追求剑道的路,但与心中欲望搏斗厮杀同样是剑客求道之路,没有半点捷径可走。

        一想到清酒,就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浦田三郎回过头去,那个声音清脆悦耳,同时能让人感受到坚定信念。那是在他上山的那个方向,一个吉野小道场。经营道场的寡妇吉野奈子丧偶近两年,原本稍显老旧的道场愈加衰败,能撑到现在全靠馆主与大弟子松本清一苦苦支撑,然而年轻人在乱世总是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前不久松本清一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灼热的杀念,辞别了馆主,投身杀机四伏的关原战场,从此渺无音讯。

        村里偷鸡摸狗的中年闲汉们见道场唯一的保护者终于也背弃心中剑道离开,开始伸出头来,时不时前往道馆探头探脑,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偷偷地搬走东西。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打仗了,村长卧病在床多日,村里人虽为奈子打抱不平,但无赖们攒三聚五抱成团,一时间村民们竟也无可奈何。

          直到浦田三郎路过吉野村。

          那日太阳浅浅地露了个头,困扰人们的连日大雪终于消停,也许是想要发泄发泄多日未出家门的躁动,无赖们再次聚集在道场门口,手持棍棒准备砸开道场大门。奈子双手握着长大薙刀立于门后,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甘道馆三番五次遭受掠夺,这次下定决心要与泼皮们做个了结。

        “良介,请护佑我。”奈子心中默念,手中薙刀“小百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时浦田三郎来到道馆附近,他心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战乱不断,很多地方的秩序早已崩溃,吉野道馆的遭遇只是诸多悲剧中的一个,但既然自己撞见了,就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不和无赖们多废话,笼在袖中的双手甩开,长刀抽出,拔刀术并非他的特长,因此采用最保守可靠的中段姿势,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浪人?你也想来分一杯羹吗?放下刀来,我们玩够了再让给你!”无赖们嬉皮笑脸,大放厥词,但熟悉他们攻击套路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攻击前的试探。

        “泼皮们哟,现在收起棍棒滚出村子还来得及。”浦田三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话同时脚步不停,大步跨过地面,与对面几人保持最佳角度与距离。

        一朵乌云飘过,给大地投下一抹阴霾,几人僵持在原地。

        其中一个无赖大吼一声,露出满嘴黄牙,随后他举起木棍冲了过来,照着莆田三郎头部劈下,棍棒在划过空气发出“嗡嗡”声,莆田三郎立刻后退一步刚好躲过这可能让自己丧失战斗力的一击,同时举起双手,与过去百万次素振练习的挥砍动作一样,刀刃不偏不倚地切过无赖的脖子,一颗人头伴随着喷泉般的血冲天而起,热血烫得雪地滋滋作响,人头在被染红的雪上滚动几圈,瞪大的眼睛还死死看着天空。

        剩余的无赖们发出惊恐的大叫,丢下手中棍棒落荒而逃,莆田三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追赶上去再斩翻两人,最后一个无赖慌不择路,跑向道馆墙壁,生死关头竟激发出一股狠劲一下子爬上了墙壁跳进院中。

        “不好!”浦田三郎心里一惊,担心无赖狗急跳墙挟持里面的人。

        突然墙内传出一声惨叫,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浦田三郎面色阴沉,正准备破门而入,门却自己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的,是一个头发束起裹着头巾,脸色有些苍白,身穿素色剑士服,身材娇小的女剑士。

        “小百合”滴着血,一点一滴,血珠溅落在地上,如同绽放开的一朵朵血红樱花,让人不禁想起吉野山春天漫山遍野的粉色。

        奈子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提防地注视着浦田三郎,明亮的眼睛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奈良的小鹿。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对救命恩人的审视目光有些无礼,奈子通红着脸,收剑点头。

      “在下吉野奈子,多谢救命之恩,给您添麻烦了。”

        女剑士声音清脆婉转,看样子约莫十八九岁,忽然一阵风吹过,一缕青丝从她头巾里滑落,被风吹起划过眼角,奈子不禁以手扶额,抓住了那缕顽皮的头发。阳光从乌云中探出头来,不遗余力的将光和热撒向这位坚强的少女。

        回想起刚才看到她脸上的凛然杀意,再想起听路人说她独自一人坚守亡夫道馆的事迹,浦田三郎顿时心生敬意。

        他同样收刀入鞘,表情郑重地点头致意。“鄙人浦田三郎,请多多指教。”

          奈子对于浦田三郎的庄重态度十分满意,点头微笑询问道:

        “浦田君剑术高超,不知能否告知师承哪个流派?”

      严格来说浦田三郎并不算野路子出生,他的剑术启蒙者是他父亲浦田勇一,而浦田勇一年少时曾师从新当流剑士伊藤泽十年,当时恰逢刚将名字改为上泉信纲的上泉伊势守秀纲带着弟子四处漂泊传道,伊藤泽与浦田勇一有幸与其同行数月,受益良多,因此浦田三郎也算半个新阴流弟子。

      而吉野奈子的亡夫吉野良介与奈子的父亲吉野一龙(吉野良介原名山本良介,是奈子父亲的徒弟,入赘吉野家,改了姓。)师承柳生宗严发扬的柳生新阴流,两人溯本求源,发现竟可以算作师出同门,顿觉亲近不少。

        接下来的浦田三郎暂住在村田酒馆中,不时前往道馆练剑,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毕竟不合礼法。旬月之间,村里渐渐传起了不少流言蜚语。

        “这个寡妇,先是和徒弟一起生活,徒弟走后再来了一个浪人,真是不知检点!”

        “一开始就该让塚本他们杀死她!”

        其实松本一直住在道馆外的小木棚中,只有练剑时才进入道馆,但人们往往只愿意接受他们认为的那一面,并固执地一直相信着。

        人言可畏,浦田三郎只好告辞继续踏上剑道修行之路,离开前奈子亲自在村边送别他。

        “浦田君,此去若学得真义,如不嫌弃道馆鄙陋,还请归来。。。。。”

      原本自信满满的清脆声音到最后几个字变得微若虫鸣。

        浦田三郎难忘那天村口,奈子伫立雪中,素色剑袍白色头巾,一如初见时的打扮,只是眼中多了些鼓励,认同,还有些许不舍。。。。。

      “还请归来。。。。。”

      然而,追求剑道的路,如逆水行舟,如何回头?

      浦田三郎有自己的骄傲,在与奈子对练的过程中,他惊异的发现,奈子的剑术不下于自己,甚至如果不是自己力量远大于奈子,同等身体素质下,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落败。这样的自己,怎能将新阴流传承发扬光大?

      寒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原本温柔的雪花变得尖锐刺人,浦田三郎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继续前行。

      “嘎吱,嘎吱,嘎吱。。。。。”

        缠满碎布的草鞋踩在雪上,声音杂乱而惹人厌烦。如果没有回忆作为调剂,旅途的单调会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浦田一郎想起了昔日雪夜素振,竹剑破空声不断,看似虎虎生威,却因心体神未能合一,空有力道而无准头与气势,被父亲责骂挥出的剑无神无势,无异于求死之剑。

      如今自己随手一挥力道便可匹敌当初双手挥出之剑,但心,体,神的合一始终不得要领。

        还有一天,就下山了,之后穿过整个奈良,前往京都,前往松本家道馆,不知会不会死在那里。松本信纲馆主是古示现流高手,如能击败他,证明自己已经有了足够实力,或进一步挑战各处,最终前往吉冈家或柳生家求道;或自行开设馆立派。

        若能开馆立派,吉野家道馆。。。。。

        突然,单调的脚步声变了,多年独行养成的警惕性将浦田三郎拉回现实,他刚才清楚的听到,左后方堆满积雪的巨大岩石后面,一个潜伏者站起身来,尽管动作已经极轻微,但厚实布料磨蹭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依旧清晰可闻。

        “碜”刀剑缓缓出鞘的声音,随机再次归于无声无息。

        浦田三郎额头滴下汗水,他知道身后之人,是个高手。

        先是拉近距离,却又在攻击距离的一步以外停住,借着身后地利率先拔刀摆出架势,而自己此刻完全处于被动。

        看似僵持的局面,会在自己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打破,无论是前扑,后退,左移,右靠,对方都能抢先一步捕捉到自己的运动轨迹,率先攻击。而自己若采用拔刀术快攻反击,则会受制于不知道对方架势而落入下风。

      生死关头浦田三郎脑中飞速闪过无数对敌画面,然而阅遍毕生所学,竟无一招可破解这必死之局。

        就连新阴流终极奥义,自己如今都无法掌握的——无刀取,也无可奈何。

        浦田三郎强打精神,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整个世界挤压,缩小,最后变成方圆五米的小小圆圈,他能看到雪花飘落,他能听到自己因紧张而有些紊乱的呼吸,但他却听不到对手发出的任何声音,显然对方用布料护住了口鼻,防止任何声音外露。

        神经紧绷之后是难以抑制的疲惫,意识也渐渐变得有些模糊,在这样的时刻,不是应该从过往生平中悟出破敌致胜的最终奥义吗?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现在脑中一片空白!该死,该死!快想出办法!

      然而,思维与身体开始慢慢冻结僵硬,浦田三郎呼吸越来越平缓,这是他快要失去意识的表现。

      模糊中,想起那个,伫立雪地中,百合花一般娇嫩和美丽的身影。

        “呼”

        “嘭”

        “噌”

          随后是倒地声,树上积雪落地一样的沉闷。

          也许是因为思念中放松警惕,也许是因为疲倦而难以维持随时能够爆发的姿势,对手看到浦田三郎露出的破绽,决定抢先进攻,然而在杀伤力最强的上段姿势跨步劈砍的那一瞬间,浦田三郎用尽全力按住刀柄,刀鞘被巨大力量推挤,猛地向后刺去。

        这是,生死之间最后的赌注,无论是上段,中段,平青眼,还是下段,霞,八相  ,都必然从正面突击,因为直线中心的点,永远是剑士们争夺的生之点!

        身后破空声响起,浦田三郎脑海中莫名响起父亲当初的教诲。

        现在,他拥有着对于剑道的追求;对于生存的渴望;对于爱情的憧憬与千锤百炼的力量,这是他全神贯注的刺击。

      此刻他终于做到心,体,神一体,刀身一颤,随即传来刀鞘刺中敌人身体的触感。

      敌人被击中胃部,进攻被迫停止。浦田三郎转身拔刀,双手高举,武士刀在空中仿佛化作漫天光影,斩下。

        。。。。。。

        浦田三郎瘫坐在地,大口喘息着,他活了下来。而让他活下来的,不仅是精妙的剑技和刻苦修炼,还有最重要的在阴差阳错间迷惑了对手,诱使敌人率先出击从而夺得最后生机。

        隐约间,浦田三郎感觉自己仿佛接触到了更深一层的“兵法”,甚至更进一步的“道”。

        也许离心中剑道更近了一步,不过当前他还需要振作精神,翻过吉野山,穿过奈良。在那京都,是他这旅途的终点,也是新的起点,如果他能战胜松本家,取得开馆立派的资格,等待他的终点,是吉野家的道馆,奈子和即将开创的,吉野新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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