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苹果树

我家园子里有两棵苹果树，十多年前便已果实累累。

那时候村子里少有人种植果树，山里雨多，气温低，果树少有成活。可爷爷似乎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凡是经他手种下的树木，即使不怎么照料，也能奇迹般的生存下来。二姑姑最依恋爷爷，他刚刚死去的那几年，每次看到我摘苹果，二姑姑总告诉我，这几棵苹果树是你爷爷栽下的，房后的李子，路边的花红，都是你爷爷栽下的。那一度让我以为我的爷爷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他其实已经早早的给我安排好了未来的生活，只要我再长大一点，就能有数不尽的吃食和许多不会和我吵架的玩伴，具体长多大才能拥有这些东西，却很让人费神。

三姑姑嫁去远方的时候，爷爷从她婆家带回了两株苹果树苗，种在园子里，过了四五年，我和姐姐便常常拿着兜果子的笊篱往园子里跑了。

奶奶说苹果要等红起来才香甜，可那时贪嘴，苹果花一落，就三天两头的往园子里跑，今天尝一口，明天摘一个，往往苹果还没有红起来，就已经果净树光。

爷爷死之前的一个月里心情很不好，那时父亲不务正业，总是四处游赌，父子俩争吵不断。他得了直肠癌，身体一点点浮肿起来，到最后只能吃一点流食。

农历六月时，园子里的苹果压弯了枝头，爷爷躺在床上说想要吃一个苹果，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一口苹果就可能致死的地步，父亲不容分说的拒绝了他。一辈子刚毅坚强的爷爷突然像个小孩子，当着全家人的面骂起父亲来，他用微弱的声音细数自己的一辈子，十三岁父母双亡，二十岁独立抚养起自己的媳妇和岳母，后来生了十个子女，为了生计奔波不已，一生之中没有清闲过一天，临死前却连一口苹果也吃不到。直说得奶奶眼泪连连。

夜里奶奶悄悄园子里摘了一颗已经发红的苹果，削去了皮，切成小瓣喂到爷爷的嘴里，可他终究没能咽下去，只艰难的咀嚼了几口就吐到了奶奶的掌心。

第二天，爷爷托人接来了村脚的妹夫教父亲编篮子，他瞪起眼睛，嘴里仍然数落着父亲:整天就知道瞎逛烂逛，等你爹我死了，你连个收苞谷的篮子都要和别人买。后来的十多年，父亲都没有和别人买过篮子，因为在那天，一向会和爷爷吵架的他安安心心的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和二爷爷学会了编篮子。

编篮子是爷爷教会父亲的最后一件事，他死的时候心情很不好，没有吃上一口苹果，儿子浪荡，想把奶奶手上的玉镯子带到棺材里，却怎么也脱不下来。

爷爷死了，种树必活的神奇魔力也伴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失。他死后的十多年，父亲陆陆续续的在坟地旁栽下了几百株各色各样的树苗，悉心照料，却无一成活，以至于后来每当我扛起锄头背着树苗跟在父亲的身后，便能够想象到那些树苗集体死亡的场景。

爷爷栽下的果树也全都死了，起初还能打下一肚兜的果子，渐渐的就再也没开花也没结果 ，只剩一树暗黄萎靡的叶子，直到完全的干枯。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去怀念一棵植物，只不过是借一些意象去怀念特定的人和生活场景，两棵苹果树的衰老死亡代表我童年时光的消逝，等哪一天我死去了，也许会有人怀念我，其实是以我为介质怀念他们的生活，如同我怀念那两棵生机勃勃的苹果树。

时间过去了很久，我已记不起当初那几枚酸涩的苹果带给了我多少的欢乐，我的爷爷也渐渐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有时好像是一股空气笼罩在我的周围，却终于再也想不起他具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