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适合深谈的鱼塘之夜
路华是我很要好的表弟,比我小十岁,外貌清瘦,从小聪颖异常,在老家荆门市石牌镇时,相互很是熟知,也无话不谈。后来我安家武汉,每次回家乡石牌镇,也要同他相聚一番。
路华在省城上完大专后,直接回了石牌老家,和家里一起做鱼塘养鱼的事情。他们家在石牌镇瓦瓷乡,承包了数百亩的湖荡水面,每年的收成还不错,据说出鱼时,都是荆门水产市场的大渔车,直接开车在大塘边等,根本不愁销路,每年有数十万的收入,这在即使是作为豆腐之乡的富裕石牌镇,也算不错了。就是看塘的人手不够,外人又不好请,因而他毕业后一直在家帮着照料鱼塘,似有接班之势。
去年冬天,从省城回石牌后去找他,他父亲说,年底了经常出鱼,他时常在鱼塘守夜,于是我去鱼塘找他。想来我们已是半年未见,晚上泡上两杯大叶子粗茶,还有熟花生,又升起炭火取暖。周边除了鱼塘就是湖埂路,这是个非常适合聊天的夜晚。
“你知道我以前在荆城医院住院的事吧?”,路华表弟问我。
“知道一些”,我知道他所指的事情。一直我就知道,只是没有当面去多问。
“荆城医院算我的一个人生经历,虽然老爸老妈比较忌讳,但我早就处之泰然了。今晚难得整晚你都在这,正好你也是学过医的,我想向你详细的讲一些”,路华表弟说。
本来我想强调,我仅浅学过一点中医基础,同精神科完全是两个概念。但我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同时作为亲戚和挚友,于是我对他说:“恩,你说吧,我想了解,对于这件事情,你是亲历者,你最有发言权”。
二、表弟的话匣子,告诉我精神院区的生活
八年前,县人民医院的大夫在对我进行两次诊断后,建议家人可以带我去专职的精神医院看看。于是我又从县里,被带到了荆城市精神病医院门诊,门诊徐大夫在询问诊断之后,开出了一张单据,并建议住院治疗。
在院区后来同医务人员的接触中,我逐步知道对我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和轻度抑郁。
那时我还大约17岁,去精神医院看门诊我不反对,但对于住院,我是极度排斥的;觉得将失去自由,和一群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们呆在一个病区,同住同吃,这是无法接受、难以接受的。
但徐大夫和助手还是把我带到了精神医院住院部的楼层,在即将跨进住院区第二道铁门的一刹那,我发自心底的有种直觉——将要进入一个牢笼。
我扒住这道铁门,执意的不肯向前走。这种情况,徐大夫应该见得很多,他熟练的向里面挥了一下手。我以为招呼其他医务人员过来强制协助,出乎我的意料:从里面走出七、八个穿蓝白条病号服的青年人,大家七手八脚,直接把我架起来,跨过这道铁门,顺着长长的通道向病房深处走。
我的情绪在此进一步迸发,开始挣扎和对这些穿病号服的人喊叫:“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也是住院的人,这么能这样帮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不过,没有人回复。
短短数分钟,我被按到一张病床,迅速被脱走全身衣服,换上和他们一样的精神科病号服,双手双脚的和病床的四个床柱子捆绑固定,那一刻,人有绝望的感觉:赤条条躺着这里,除了病号服一无所有,和外界突然断绝了联系。
我在床上继续徒劳的挣扎,满身是汗却依旧没有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这时,一个医生拿着针管走了过来,当时正在上高二的我,知道此时需要冷静,万一针头断在肉中可不是好事。同时,从电视剧上得来的知识告诉我,这可能是镇静剂一类的针剂。
“打针后,人会睡多久”,我停止折腾问这位大夫。
这位大夫是位戴着小眼镜,脑门谢顶的中年男士,偏瘦但显得特别精干。他平静的对我说:“没事的,两个小时”。打完这针,一位护士送来几片大大小小的药丸,我同样不再拒绝,顺利的吞服了下去。
不知是折腾累了,还是这针真起了作用,我确实睡着了。睡了多久不知道,一觉醒来扭头看见靠墙的窗户已经黑了。
“我要撒尿”。一位医护人员走了过来,当然,他没有帮我解开捆绑的绷带,而是叫来了一位病友。这位病友拿了一把床上用的尿壶,说:“可以用这个尿壶,在床上解决”。
在这种环境下,又是自己长大后第一次要使用这种尿壶,是如论如何也不习惯的,这泡尿没撒出来。
在憋尿的失眠中,度过了后半夜。
早上醒来,护士又送来和昨天一样的几片药丸;一晚上的失眠反而让人冷静,我像平时喝水一样,配合着把药吞了。
中午的时候,有病友开始喂我吃饭,饭菜很清淡,加之胃口不好只吃了一点。饭后过了一会,和病友们一起吃药丸。晚上的时候,医生过来,让病友们把我的绑带解开了。解开绑带的同时,我在精神病住院部的第一个夜晚和第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开始了在精神病医院为期两个月的住院生活。
前期的生活很简单,早晨集体起床,在医务人员看视下,先各自服治疗药片,各人的药片包上写着姓名,避免拿错服错。然后是集体洗漱,排队领早餐,早餐一般是稀饭馒头,或面条;也可以申请“营养餐”,也就是碗中额外加两段肉肠或加鸡蛋。
早餐之后是分工做卫生,如抹桌子、洗碗、拖把拖地、再将餐桌摆放整齐等,都属于比较简单的日常劳动。
卫生做完之后,是分组学习唱歌;部分人员还有集体室外活动的权利,如在室外拔草、院区的音乐室玩耍手风琴、古筝等。另外,有每周一次的常规体检,如量体温、测体重,做心电图等。
……
精神院区的生活,是简单而有规律的;这种简单、规律、且还不算单调的生活,给了我安静感、平静感、封闭感、甚至一丝安全感。当然,有些感觉,应该是服药带来的效果。
我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精神院区对我而说又是一个新鲜的环境,也发现了一些新鲜的事物,改变着我的认知。
第一个新奇的发现是:在精神病院住院的病友们,大部分都是比较正常的。
以前我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精神病医院是住着一群神志不清、到处乱跑的人,是半傻子、半疯子充斥的地方。冯小刚导演、葛优主演的电影《大腕》,其中在关于精神病院区的重头戏中,事实上也有意无意给人们灌输着这种印象。
实际上,这真是很大的谬误。从我在精神病院区两个月接触的近五十名病友来看,除个别神智不清及个别智力低下者外,大多数住院的病友,在思维上是清晰的;其中部分病友明确知道并认同自己有何病症,要主动来住院治疗(如抑郁症等)。另外,亦有个别几乎完全正常的人,因与家人家事不合等原因,被强行扭送至此的。
多个日夜的同吃同住,分组劳动、分组吃饭,在有限的空间里,病友们也建立了些熟悉感。我好奇心很强,就“为什么来到了精神病院”向他们单独提问,并得到了一些回答。
A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他对我说:因为他老想去外地打工,父母不让,经常吵架,所以父母把他送到了这里。A在这里从入院到出院,呆了一个月,在我的印象中,属于一切正常的一类病友。
B 是个沉默的明星人物。说他沉默,是因为他的话很少,不过做事很踏实:抹餐桌、拖地等非常的一板一眼、干干净净、认认真真。说是明星,是因为他是从北京大学的大一临时休学,来这里进行精神治疗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吃惊,一是病友中还有此等学霸,二是他其实其貌不扬很像个土气的年轻农民。一个多月后,他的老农民父亲把他接走了,说是去北大复学。
B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从接触中我判断他有些轻度的抑郁。
C的情况比较突出,是位睡我隔壁的病床的50来岁的小老头,因而和我比较熟。他不止一次的充满焦虑的对我说:他必须从这个院区出去,他现在经营的大工厂,每周都是几百万的大生意进出,没有他座阵当家,经营会出大问题的!一度说的有一次我都相信了,想着出院后去投奔他,以病友的感情和缘分,一起做事业。
后来知道内情的病友告诉我,其实C在镇上只有一个小杂货铺,属于比较典型的妄想症。这位C,和电影《大腕》中的个别病友情况倒是比较像。
D是另一位院里的明星,因为他不光是病友,也是我们学习歌曲的领唱人,甚至代替院区护理人员,来教我们唱歌。其中他对一首《眼睛渴望眼睛的重逢》的老歌,唱得尤为动人,至今我还记得旋律和其中的部分歌词:“心上人啊心上人,离别在那深秋,相聚在缠绵梦中,只要心中有爱,就会美丽爱的风景……啊心上人,啊心上人,重逢在那春天,春风熨平了伤痛……”
每唱到动情处,这位D兄双目微闭,头向后略仰,很是能感染我们的情绪。
D对我说:他来精神病院,是因为失恋了。
第二个新奇的发现是:精神病院的病友们,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社会,并分成了“帮派”。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居然在精神病院区的院友中,也是如此。其中一位派别的大哥叫老邓,他比较蛮横,排队领餐是要排在前面的,卫生是有人替他做的,谁有零食是要分给他的,还有位小弟居然直接认他做干爹。他好像很享受在这里做临时大哥的感觉,看不出想出院的意向。
另一个派别的大哥叫大牛,为人反而沉稳厚道,每次主动承担为大家提桶打饭的工作,并在饭后承担工作量大且繁琐的洗碗工作。他努力的表现着,想早些出院奔自由。
我也问过大牛:“大牛哥,我看你一切正常,你是怎么来住院的?”
“我就是进来玩一下,就快要出去了”——大牛这样回答我。我于是至今没弄明白他住院的原因,也不再追问。
第三个新奇的发现是:精神病院的病友们,还有购物(零食)和向院外餐厅订餐的自由。
当然,这种购物方式比较奇特:就是病友家人们,均可在院区楼层的小卖部存上一百两百的现金;小卖部一共不超过7种商品,一般是饼干、火腿肠、锅巴等零食。然后每天有个购物时段,有存钱的病友们可自由选购,并有院区工作人员在小本本上手工记录并扣款。
订餐的方式,自然不可能是手机电话订餐(病友们是绝对不允许自带手机的),可通过院区楼层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你想吃院外餐厅的什么菜,到就餐的时间就有这道菜送来,同样是在小本本上记账扣除。
一般每到中午,就有医院外餐厅的几个服务员,提着多个菜盒,隔着住院区第二道门的铁栏杆,给病友们报菜名、对名字递菜,一时热闹非凡,也是本精神医院的一景。
第四个新奇的发现是:还有单独的楼层,是女病友的住院区。当然,这本身很正常,有男病友,自然会有女病友。
不过,在集体活动交流室中,男病友们和女病友集体见面,并可自由组合跳双人舞或聊天,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一下谈了这多,有的好像是些琐事;我想到了就如实说的出来,算是真实的经历和见识。
三、我问路华表弟: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原因住院呢?
“你自己在医院里,还在经常琢磨病友是怎么来住院的;那么,你觉得自己是为什么要去那里住院呢?”——我追问路华表弟,在这个夜晚,这些藏在心底的话,表弟是如此的坦诚,更让我有了刨根问底的欲望。
“我属于精神分裂及轻度抑郁,这有明确的诊断,而且我是认同的”。
“那么,你觉得治疗效果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简单的说:就是治疗效果不错;在精神医院住院的两个月来,我当时自己都感觉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带着几瓶药和大夫给的服药嘱咐,我出院了。”
走出医院大门,看到外界路面的瞬间,真有重获自由的感觉。我对自己说:“你看,外面是多么自由、幸福,以后好好生活,别到这个地方来了”。
如此说来,把精神病医院和牢笼相比,是有些不恰当的。但精神病医院限制了较多空间上的自由,倒是事实。
“路华,在我们这群表兄弟中,你是一个异常聪明的人,那么你觉得:这种治疗层面的好转,是如何起作用的呢?”——我兴趣极大,继续追问。
夜已很深,路华表弟异常的平静,他非常如实的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
“作为亲历者,我的感觉是——有规律的院区生活,包括有规律的休息、清淡饮食、适当劳动、学唱歌、学简单的乐器(但不强求要学会)、人际间的交流等,对促进心理的平静、安宁,确实是辅助作用的。
但真正起到治疗作用的,是我们每日三次服用,组合配比后的西药药丸,这对于精神焦虑、抑郁、精神功能性等问题,是确实有疗效的。在此方面,我相信西医和科学。
在出院后继续服用的药物中,有谷#康、维*通几种药物,服用后,有种略为奇怪的感觉,就是异常的心绪平静、没有多余的欲望,有种泰然安之的感觉。就是一个绝顶美女从你面前掠过,也能心绪安宁。
出院后一个冬天的晚上,晚饭后半小时我像往常一样,按时服药,然后去街面上散了个步;那天很冷,感觉冷天中思维迟钝又更清晰,街面上少许的行人和树木和我有关又无关。我感觉自己的思绪和意识,飘荡在了身外,在数米外看着我自己这个身体,平静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散步,同时我在外的那个“情绪”又是比较愉悦的……
“路华,刚才你说的这种感觉,可能是你的错觉;也可能是服用处方药物的反应”。
“估计是的;精神医院大夫开的药丸,对精神的康复,不管怎么说是很有益处的”
“是的,我发现你现在比正常人的思维都要清晰,逻辑都要明朗;如果我有你这种智商,就好了”
“是吧,我现在守在这石牌镇和鱼塘,不愁吃不愁钱,算是满足的;偶尔也会羡慕云飞兄你在省城的生活”。
四、云飞兄,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样多?
“云飞兄,虽然我是一个没有多少隐私的人;但这次对你说的这样多这样晚,呆会天都要亮了,我甚至也许都会奇怪,今晚我怎么说了这么多……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样多呢?”
“路华,因为你觉得:我理解你”。
“那么,云飞兄,你所说的理解我,是指我们从小到大就熟悉,还是?”
“相互熟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理解,我举个例子来说明——譬如阴雨天,较多人可能不喜欢,但有的人会站在窗前,捧着热茶,望着漫天飘雨,自身反而有一种温暖感。这其实并不一定关乎孤僻症或精神疾病,只是正常性格形态的另一种存在状态而已;就像花朵一样,大多数花朵是鲜艳红色的,但也有黑色、灰色的花朵,都是自然的状态;为适应环境可以尝试去改变,但不一定强求特意要改变”
“云飞兄,你说的很好、很对,你是研究过心理学,还是?”
“我看心理学的书,其实不多;以上的感触,主要是因为:在雨天,我偶尔也会有少数派的那种感觉”。
“如果你有雨天的少数派的那种感觉,我确定你是真正理解我的”。
“是的,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对于自己的精神经历,说了这样多,其实你想把自己在此方面的一些心理历程,展现出来,来帮助其他更多有相关精神症状的人”。
“对,我有这个想法,我的这些经历,云飞兄你可以公开。焦虑或轻度抑郁的人,在社会上其实并不是个别,甚至在有些地方形成了普遍性;同时他们需要知道他们并不是个别的,他们有较多这样的同类朋友,他们需要相互间的认知、沟通;这种心理的调整和治疗,并不是难事。”
“路华,你是个脱俗的好人”。
……
五、以后的路,我祝愿路华表弟
一个炭火旁的渔塘冬夜,就这样漫漫中,谈完了。
我知道,这个承包的鱼塘将在一年半后租赁权到期,并被瓦瓷乡收回,路华表弟有来省城发展的打算。如果过来省城,我会支持他。
小时候,路华被乡亲们誉为“半个神童”;在我见过的很多人中,路华亦是一个智商超群的人,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并受过高等专科教育。
但他也是一个适应环境较慢的人;毕业后,又直接去小镇野乡的鱼塘呆了三年,对城市职场的较复杂性,并未有过多经历。走上新路途,不知他是否有心理准备?如果走上新路途,他应该需要重新适应。
我又想:就我自己而言,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又是很强吗?自然也谈不上,摸爬滚打中向前而已。
路华表弟比我小十岁,少了十年阅历,但同时也还多了十年的机会。再经过时间上的历炼,我相信,他的智慧、他的敏感、他的善良,不会被埋没。
我会祝愿他。
(完;20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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