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赫胥黎的天才作品BraveNew World（美丽新世界），光是标题的含义就非常丰富。标题的出处是莎士比亚写于1612年的最后一部剧作《暴风雨》。在剧中，公爵的女儿米兰达在公爵用魔法制造出一场暴风雨并将过去陷害他的仇人都毫发无损地引到他被流放的小岛以后，感叹道：“O,wonder! How many goodly creatures are there here! How beauteous mankind is! Obrave new world! That has such people in’t!”（神奇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在莎士比亚的这部作品里，brave new  world的含义是指未来的世界、局面或发展，也指最近发展或改变的局面。到了赫胥黎的作品中，这个短语有了新的含义，指：a situation or system that has recently been created and that people think willbe successful and fair.（最近被制造出的、人们认为将会成功和公正的局面或制度）。因此，这个标题，翻成“勇敢的新世界”是不妥的，但是“美丽的新世界”，同样也不符合赫胥黎的本意。

赫胥黎这部作品的知名度不及奥威尔的《1984》。它之所以最近一下子变得这么火，是因为尼尔·波茨曼在《娱乐至死》的前言中写道：“在两本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中，人们忧心忡忡的1984并没有如期而至，而赫胥黎预言的美丽新世界却在日渐成为现实。”波兹曼所指的现实，是由于传媒所主导的文化使人们沉湎于无需思考的娱乐之中，文化在欲望的放任中成为庸俗的垃圾。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其实，这只是《美丽新世界》中描绘的一个方面。

在他的这部作品里，赫胥黎描述了自己想象的未来世界：全世界进入一个超级稳定、发达的时代。人类社会废除家庭、父母、夫妻这些制度，所有的后代都在遍布全世界的各个造人中心被按照以希腊字母的前五个字母从高到底排列的等级被批量制造出来，随后被送入学校，按其相应的等级接受教育，包括以反复电击培养对某个事物产生恐惧和厌恶的条件发射式教育和在睡梦中反复灌输各种教条的催眠教育。这些阿尔法、贝塔、伽玛、德尔塔、爱普西隆儿童在长大后，从事与其等级相应的工作。整个社会没有个性、私产、疾病、衰老，最重要的是，整个社会没有任何烦恼和痛苦。这一点，不仅通过用人工的方式生产和教育后代，还向全体成员提供可以保持快乐的Soma，那是可以像糖果一样随时服用的、类似毒品的一种药物。

在他的新世界里，人类按自己的等级各司其职，物质生活丰富而发达。他们工作、娱乐、滥交。人们没有对于不公平的不满（因为他们从小就被灌输自己的等级是最好的观念），也没有物质匮乏、战争动乱、疾病和衰老的困扰。每人在工作结束后可以享受看似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从生到死，一切都由社会设计、控制和安排。

这个新世界并不是地球的全部。在遥远的南美洲大陆，还有一块并未被纳入人类文明社会的印第安野蛮人的居住地，以及几个独立的海岛，如冰岛和福克兰群岛等，用于放逐那些不能融入社会生活、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可能会对新世界的稳定造成威胁的人。

听上去很好，很诱人的世界。只是赫胥黎自己对此并不满意。他借书中野蛮人约翰来观察新世界，而约翰是强烈厌恶这个没有宗教、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文化的世界。他认为：人类社会的超级稳定是付出牺牲艺术、科学和宗教的代价。他宁愿遭受痛苦和折磨，也不要这种文明的新社会。顺便说一下，这个野蛮人，其实是阴差阳错出生在野蛮世界的文明人，他的母亲教会了他识字，他唯一的读物就是《莎士比亚全集》。这本书的书名，也是取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当约翰借着一个偶然的机会回到文明社会时，他最初发出的感叹也是：神奇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其实是一本反乌托邦的小说。关于此书的书评已经很多，这里不再赘述。我只想谈自己的两个观点：一.快乐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否重要？二.人类社会能够进入乌托邦式的天下大同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心理学家已经发现了快乐适应症，即同样的快乐会很快让人产生厌倦，从而不再感到快乐。人需要不断从新的事物中才能获取快乐。 此外，心理学家也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快乐，快乐是固定的，也是相对的。要摆脱快乐适应症，心理学家建议：可以尝试一直去做不同的事情（显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难度比较大），或者，这可以通过重视精神生活、友谊、家庭和从事长期的自己喜爱的事业来实现，这些不会给人带来即刻的快感，却能提供长久的幸福，从而使人快乐。

在赫胥黎的新世界中，快乐是通过废除一切使人不快的东西，放纵人对于物质的追求和享乐的欲望，以及通过毒品类药物来实现的。就算撇开道德层面，这也只能满足大部分人而不是所有人。毕竟，像电视剧和游戏这类东西，对于大众而言是最好的麻醉品，但是对于人类社会的精英而言则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且娱乐界必须源源不断地推出新的类似产品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波兹曼担心这些娱乐产品将会毁掉人类。但是，他忽视了一点，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大众，精英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赫胥黎自己在《美丽的新世界》中将这种现象描绘为冰山：精英只是冰山一角，占八分之一，而大众则是冰山在海面之下庞大的余下的部分。精英所推崇的文化，一般都是大众无法理解和欣赏的。而能够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科学和思想，自古以来都是精英的事。

在赫胥黎的新世界中，快乐是保持社会超级稳定的前提。即使野蛮人和拥有独立思想的精英认为这其实是非常残酷的，也总比社会动荡要好得多，更何况大多数人是感觉不到残酷和痛苦，他们只会永远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呢？这就不能不提阿西莫夫的一本杰作《永恒的终结》

阿西莫夫在这部作品中描述：人类发明了时间力场并成立名为永恒时空的组织，它对人类在时间力场内的所有时代进行调整，将人类的一切灾难扼杀在萌芽状态。而来自比时间力场更高级的人类发现没有任何灾难的人类社会虽然稳定，却失去了探索未知宇宙的好奇心和能力，最终灭绝。虽然他没有提到快乐，但他描述的人类世界，却与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稳定带来平庸，带来不思进取，对于人类的未来其实是毁灭性的灾难。而痛苦和不稳定，尽管使当事人深受其害，但对于人类社会的前进和发展是必须的。

快乐和痛苦，其实是不可分割的对立统一，宛如硬币的两个面。没有痛苦，也就不会有快乐。消除痛苦，永葆快乐，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追求快乐，可以提升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质量。而痛苦，使人的快乐可以永远保鲜，不至于因为适应症而厌倦。更何况痛苦催生伟大的作品，不稳定带来的不安全感使人类不断地去探索未知世界，从而使思想和科学不断达到一个个新的高度。

关于第二个问题，很多哲学家和文学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设计了乌托邦——天下大同的世界。无论是柏拉图构想的斯巴达式的、还是霍布斯的利维坦国家或者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其实都是一种难以付诸实践的美好幻想而已。从人类的历史来看，人类无论哪个帝国都无法做到万万岁，其疆域也无法覆盖到全世界，且众多的民族国家是当今世界的常态。即使存在联合国和欧盟这样的超国家组织，其结构也是松散的，并需要依靠各国的批准其决议才能得以实施。从这点来看，人类迄今为止从来就没有实现过什么天下大同。

戴斯蒙德·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里认为：人类社会不过是猿猴社会的一个翻版。尽管经过几百万、几千万年的进化，人类已经大大超出其猿猴祖先，但是人类社会的结构与之相比，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猿猴分成一个个小型的团体，每个团体都由最强壮的公猴领导，享有这个团体的最好资源和交配权，而无法挣得头领地位的其他公猴只能沦为团体的边缘人。人类的文明史至多只有几千年，想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改掉其团体性的本性，看样子没法实现。其次，如果人类社会的科学技术无法在可预见的不久的未来达到突破，从而实现星际旅行和移民，那么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大问题，灭绝之日也是指日可待了。

同猿猴有无数个小团体一样，人类的社会也是由一个个小团体组成。大一统面临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平衡和满足各个团体的利益。乌托邦规模应该是没法大的，否则立即就会崩溃。美丽的新世界除了让人类一直快乐以外，还要处心积虑地维持整个社会的稳定。那种稳定，是把人分为阶级，从小就通过教育让他们接受这种不平等从而在成年后能够各司其职维持的。赫胥黎自己在书中也提到，如果整个社会都由像阿尔法那样的精英组成，那么这个社会是不稳定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从而引起整个社会的动乱乃至内战。纵观人类的历史，印度教社会就是把人明确分为不同的阶级，这样的社会也是非常稳定的。在其他社会，尽管阶级分层可能没有如此明显，但是隐藏的阶级其实无处不在，非此，人类社会无法运作。各个阶层的利益，并不是通过教育和宗教就能保证绝对的平衡，而是要通过斗争、革命、改革、妥协。这也是历史所证明的。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人类社会的本性来看，乌托邦都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幻想。

总之，波兹曼担心娱乐至死，我却觉得他只是担心精英文化的没落。赫胥黎和奥威尔预见的人类社会，反而在现实中都发现它们的影子。人类社会，相比于浩瀚的宇宙，充其量只是微观世界的规模。而量子力学的规则就是不确定性。不过，我宁愿要梵高的画、贝多芬的音乐和雪莱的诗，也不愿活在美丽的新世界中。 否则，我的命运就会像那些被流放到孤岛上的人，或者像野蛮人约翰一样，最终自杀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