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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我的小说是为有创造性的读者准备的 ——初读《洛丽塔》

纳博科夫:我的小说是为有创造性的读者准备的 ——初读《洛丽塔》

作者: 越读时间 | 来源:发表于2018-06-12 17:09 被阅读19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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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识纳博科夫不是因为《洛丽塔》,而是《俄罗斯文学讲稿》。

    在发起“经典共读”的时候,我无意间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作为“经典共读”书单的第1本,紧随其后的就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为什么要强调我是无意间这么安排的呢?作为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可以说是最了解俄国文学的美国作家,然而,作为一代文学大师和文学教授,纳博科夫并不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到处揶揄。他曾说,“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全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喜欢他的俄国人,大多数因为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而推崇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

    中国有句话叫“文人相轻”,显然纳博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偏见”不是“相轻”的结果,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有趣的是,我在先后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之后,却认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纳博科夫只算是二流作家(这是我对纳博科夫的第一印象,之后,这个印象逐渐发生了转变)。

    读完《卡拉马佐夫兄弟》之后,我迟迟没有写出一篇满意的评论文章。原因很简单,我担心自己粗浅的理解冒犯了文学大师的名著。《卡》是一部有灵魂、有思想、有深度的文学作品,它绝不是给人消遣用的,而是作家穷其一生对于人性、哲学、思想(包括人文思想,以及社会主义思想、神秘主义思想等)的总结,以及对社会现实的大胆揭露(一桩弑父的惨案之所以震惊全俄,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渴望这样的事情发生,至少都热衷于“看热闹”)。

    但是《洛丽塔》却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纳博科夫曾说,“我既不读教诲小说,也不写教诲小说。”前半句,显然他撒了谎,或者说他已经无意识地读了许多带有教诲意义的小说,但后半句的确是他的心声,正如他说的,“通过阅读虚构小说了解一个国家,了解一个社会或了解一个作家,这种观点是幼稚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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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读《洛丽塔》,我被作品的第一部深深地迷住了,但当我读到第二部的时候,阅读体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甚至认为整个第二部,除最后结尾处颇有可品之处外,其他章节都是冗长的堆砌。甚至一度想过,如果《洛丽塔》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样,是一本未完成的遗作(到第一部结束就不再续写)的话,一定会比现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作品更具魅力。

    无独有偶。在纳博科夫的文章《关于一本题名<洛丽塔>的书》里,他也提到了许多当初拒绝他的出版社的编辑,只读完了第一部分,就没有耐心继续读第二部分了,甚至有人写信说,第二部太长了。

    还是先说说我为《洛丽塔》着迷的原因吧。

    首先,《洛丽塔》是极具诗化色彩的小说。作者大量借鉴、引用、改编世界著名诗人的名篇进行创作,而且整个小说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具有诗歌的音乐性。比如,“洛丽塔”这个名字,是小说《序文》中的第一个词,也是小说正文的第一个词和最后一个词。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其次,大量散文化的环境描写,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美国风情画卷:

    “在受到耕种的平原那头,在犹如玩具似的一排排屋顶那头,总会缓缓地布满一片无益的美好景象,银灰色的雾霭中的一个低低的太阳,用温暖的、剥了皮的桃子的色彩,把跟远处情意绵绵的薄雾融在一起的那道平面的、鸽灰色云层的上部边缘染红。也许会有一排凸现在地平线上的互有间距的数目,而寂静、炎热的晌午笼罩着一片张曼红花草的荒野。克洛德·洛兰笔下的浮云在远处渗入雾霭迷蒙的碧空,只有堆积的部分在逐渐淡下去的昏暗背景的衬托下还很明显。再不然,也可能是一道埃尔·格列柯笔下的那种风格刚劲的地平线,饱含着墨黑的雨水,有个脖子干瘪的庄稼汉一闪即逝,四周围交替更迭地出现一道道水银似的水流和扎眼的嫩玉米穗,整个这片景象都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爱堪萨斯州的某处。”
    (注:①克洛德·洛兰,法国风景画家;②埃尔·格列柯,著名的西班牙画家,生在希腊)

    除此之外,最能体现纳博科夫写作风格的就是幽默的文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处心积虑地计划谋杀夏洛特的心理描写。在花了一定的篇幅描写男主人公种种天衣无缝的谋杀计划之后,作者却话锋一转,告诉读者,他不能这么做。颇有“戏弄”读者的味道,读来像是读一个很正经的笑话。

    还有一处我特别喜欢的场景,就是作者描写夏洛特被车撞死的情节,他并没有采取直接描写的手法,而是通过有趣的间接描写,说出故事经过。

    为了实现讽刺幽默的效果,他故意在前文做了大量的铺垫(即他一系列渴望谋杀夏洛特的心理和未执行的谋杀计划),但夏洛特竟然真的“如他所愿”地死了,不过死于一场意外(其实,也是被亨伯特气死的)。书中有一句话写得颇有哲理:“谁也不能造成一场天衣无缝的谋杀,然而机缘却能做到。”

    这段情节我百读不厌:

    (在夏洛特得知亨伯特喜欢的不是她,而喜欢她的女儿洛丽塔之后,发生的故事)

    —“我给你调了一杯酒,”我说。
    —她没有回答,这个发疯的泼妇;于是我把杯子放在电话机旁边的餐具柜上,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是莱斯利。莱斯利·汤姆森,”喜欢在天亮时游水的莱斯利·汤姆森说,“先生,亨伯特太太给车撞了。你最好赶快前来。”
    —我也许有点儿急躁地回答说我妻子安然无恙,同时我一手握着听筒,推开房门,说道:
    —“这个人打电话来说你给车撞死了,夏洛特。”
    —可是夏洛特并不在起居室里。
    (接下一章)
    —我冲出门去。我们那条陡峭的小路的那头呈现出一片奇特的景象。……最后,人行道上的那条旅行毛毯正掩盖着夏洛特·亨伯特血肉模糊的遗体。

    在纳博科夫的设置下,夏洛特在最“该死”的时候死了。这个生命的陨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伤感,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这部小说最能彰显纳博科夫文学底蕴的,就是书中用直接或间接的手法,以及通过改编名家名作中的句子,或者借用名作中的人物等多重不同表现手法,共提到了包括著名作家、画家、舞蹈家、教育家、出版商、著名运动员等共计百余人。其中主要以作家、剧作家和诗人为主,由此可见纳博科夫对欧美文学的阅读之广,理解之深。这在其他作品中是较为少见的。因为这极其考验作者的文学底蕴。

    下面,不得不说我不喜欢的部分,就是《洛丽塔》第二部除结尾之外的绝大多数篇幅。

    如果不了解纳博科夫的写作背景,可能有人会认为,这部分之所以用大篇幅描述亨·亨和洛丽塔的美国之旅,可能是因为作者过于渴望凸显美国特色。

    其实不然,这本书是纳博科夫在1948-1953年间创作的,而他的写作地点,就是在捕捉蝴蝶标本的旅途中,在他的那辆黑色汽车的副驾座上。可能许多人知道,纳博科夫除了是一位作家和文学教授之外,他还是喜欢研究蝴蝶的学者。创作《洛》的几年里,他和太太薇拉(也是他的御用司机)开着那辆黑色汽车,从纽约伊萨卡一路开到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怀俄明州和蒙大拿州,一路采集蝴蝶标本,全程达24万公里。

    我想,纳博科夫渴望通过大量的美国地理风光和以汽车旅馆为代表的美国特色的描写,来凸显战后美国的风貌。但很显然,普通的读者无法体会到这深层次的含义(或者作者也没打算让读者去体会,但他的行为却不自觉地这么做了),因此许多人会感觉这部分文字完全可以省略,包括我。

    好在,小说的尾声部分,精彩的情节和散文化、诗化的语言又回来了。尤其是亨·亨在疗养院期间写洛丽塔的那首诗,真让人拍案叫绝(诗详见于P406-P409)。

    甚至,纳博科夫自己都不禁为自己叫好:“用精神分析法来看这首诗,我发现它真是一个狂人的杰作。这些僵硬、刻板、过分渲染的韵脚跟精神病患者在他们精明的训练人设计的测试中所画出来的某些没有透视法的糟不可言的景物和形象及经过放大的景物和形象非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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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洛丽塔》的读者都想搞清楚一个问题,就是亨·亨到底爱不爱洛丽塔。

    我得到的答案可能有悖于作者的愿望。纳博科夫所想要传达的,是虽然畸形,但却发自内心的真爱。在接近尾声处,作者写下了这一句表明态度的话,“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始终不渝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

    我为什么偏偏不听作者的论断,倔强地认为亨·亨并不是真正爱洛丽塔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亨·亨心理的畸形。

    在开篇之处的一句话就能证实我的论断:“直到二十四年以后,我终于摆脱了她(指亨的初恋安娜贝尔)的魔力,让她化身在另一个人(指洛丽塔)身上。”

    后文,又出现了更多的证据:

    我知道我已经永远爱上洛丽塔了,但是我也知道她不会永远是洛丽塔。到一月一日,她就十三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就不再是一个性感少女,而变成一个“年轻姑娘”,随后再变成一个“女大学生”——最最讨厌的人物。“永远”这个词是仅就我自己的激情而言,仅就反映在我血液中的那个不朽的洛丽塔而言。

    所以,作者为了保证亨·亨对洛丽塔的“真爱”,不得不让洛丽塔在成年之前,即变成“最最讨厌的人物”之前死去(洛丽塔最终在17岁死于难产)。

    而洛丽塔对亨伯特,更是毫无爱意,甚至对他充满了恨。书中有一段对话我记忆尤深(尾声处):

    —“你跟的不跟我走吗?你一点儿跟我走的希望都没有吗?就告诉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好人儿,没有。”
    —以前她从没有叫过我好人儿。
    —“没有,”她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回到奎那儿去。我是说——”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我心里却暗自为她填补好了。(“他伤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毁了我的一生。”)

    我无数次赞扬纳博科夫在小说结尾处埋藏的若干令人惊喜的彩蛋。例如,作者寓意深长地设置了一几个奎尔蒂隐藏身份时用过的假车牌号:如WS1564、SH1616、Q32888、CU88322,头两个牌照上的字母和数字,代表着威廉·莎士比亚姓名的起首字母和生卒年月。后两个拍照上的字母代表着奎尔蒂和他的爱称奎,而两行数字相加起来为五十二。亨·亨和洛丽塔在路上走了一年,也就是五十二个星期。根据《序文》,洛丽塔、亨·亨和奎尔蒂都死于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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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尔蒂这个人物是《洛丽塔》全书最精彩的设置之一。

    其实,奎尔蒂就是亨·亨的一面镜子,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特点,两个人简直像“兄弟”(作者自己也这样写道)一样。

    但小说在情节设置上的高明之处在于,作者让亨·亨杀了奎尔蒂,而杀人的动因,表面上是为了洛丽塔,实际却是为了惩罚自己(因为两人拥有许多相似之处)。作者还为这段谋杀加了一段经典的评述:“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和亨·亨之间做出选择,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上两三个月,好让他使你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

    哦,原来上帝就是纳博科夫。先死去的奎,无疑是具有可恨一面的亨伯特,多活了两三个月的那个亨·亨,则是虽然很坏,但让人无法去恨的那个亨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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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读完《洛丽塔》之后,我不敢贸然对这本书做出好与坏的断定。我甚至认为,如此有个性、不肯向读者妥协的纳博科夫,是从来不怕读者的讥讽和嘲笑的。

    相反,他更加渴望的,是通过自己的作品,遇到真正能欣赏自己的读者,真正有创造性的读者。而对于那些无法接受他作品的人,他是不屑一顾的。

    他不是高傲,而是对文学的偏执。对于高高在上的文学,他不肯有哪怕一丝的妥协。这也是我最欣赏他的原因。

    你,做好当纳博科夫读者的准备了吗?

    最后,我不得不补充的一句话就是,《洛丽塔》只是一本有漂亮的黄色封面的书,而不是一本黄书。如果抱着阅读黄色小说的心态读《洛丽塔》,你一定大失所望,因为,这本书里没有任何一个你所渴望阅读的情节。


    《洛丽塔》精彩书摘

    1、 谁也不能造成一场天衣无缝的谋杀,然而机缘却能做到。(P133)

    2、 ……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为了能活上几个世纪,不得不先死去几个小时。(P148)

    3、 法院只在牵涉到某种金钱的问题时才变得过度活跃。(P270)

    4、 我们不仅生活在思想的世界中,而且也生活在精神的世界中。没有经验的空话毫无意义。(P278)

    5、 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要是有人把她的生活经历写得引人注目,谁也不会相信。(P438)

    6、 “你知道,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完全得靠你自己。”(P456)

    7、 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而这种生活结果却是我能给予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好的东西。(P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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