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又建构了一个王国,足以屏蔽这世间的因果,苟活在我们身边。和过去一样,现在他绑架了死神。
“你绑我到这来,世间就没有了死亡。”
深渊的深处,破旧的雨衣在马扎上暴怒:
“没有了死亡,你会发疯,你会癫狂!”
染得漆黑的手指在结晶硅的版面上跳舞:
“杀了你,我才能解气。”
划过折射出的光,狂喜。
“到这来,就证明你已经死去。”
“但我是死神。”
微风,袭过伸出兜帽的头发。
“但我是西西弗,那个永远在和死神搏杀的人!”
“已经死掉的神,通称‘死神’。”
视线掠过,好似挤得出油彩。
“我是死神,不是死去的神……”
“我乃死亡的化身,不是你奈何得了的凡人!”
“没错!没有死亡,就不该存在的神。”
“万物皆亡,死神永生!”
摩擦到此为止。漆黑的手指,朝那无助的囚徒,掷出一朵颗粒饱满的葵花,糊得他一脸通红——黄昏时分,乌云边缘的晚霞。
“葵花籽,土拨鼠的最爱。为了让你多几个伴儿,我专程带了几只。”
近处,确实有些啮齿类动物。
“放心,它们繁殖得很快。孤单和寂寞不至于总陪伴着你。”
“愚蠢的人类!西西弗斯,冥王可不会纵容你!”
“老哈迪斯和他的仆从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焦黄的牙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拿出一叠密密麻麻的清单:
“这世间,有太多敢于挑战冥界权威的人。”
搁在地上,还挺沉。
“多亏了这条四季长流的河,我才得以将这世间永不停息的‘滚石’,逐一搬运至此。”
“别高兴得太早!”唾沫啐了一口,“和你一样,我也会从中脱身。”
“哈哈!”
空中脱落的果壳,标志着囚徒进错了衙门。
“过去,我是将死的人。”
“现在,你是不死的神。”
“瞧瞧,区别得多大啊!”
“塑料、核废料、医疗废品……应有尽有,取之不尽!”
“在注满深渊之前,我的善意永不停息!”
震感传来,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坠落。
“你不能再这么做!”
“这次,阿瑞斯也救不了你。”
死神被困在谷底,看着他远去。他的眼睛瞥向那串足迹的尽头,不由得颤抖。
“哐”,又一箱垃圾淋在头上,他却永远不会窒息。
《想象西西弗斯式的快乐》西西弗斯,那个战胜了死亡的男人,伫立在深渊之巅,俯视着脚下不可名状的混沌:
“终于,我排除万难,向这世间奉献出了我最崇高的善意!”
阳光淋在他的肩膀,又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这还不够……”
因为再无死亡,世间成就了奴隶们永恒的希望:任何债务都有望被偿还。
拥有了永恒的生命,自由便只是时间问题。奴隶对于奴隶主的反抗,看上去也遥不可及。
死刑和战争似乎不攻自破。没有了死亡,一切世间的杀戮都没有了市场。
唯有宙斯和祂的神通临在地上。祂把罪人化为一堆沙粒,叫那灵魂,永远囚禁在骨灰里。
“不够,这还不够!”
西西弗斯,站在无形的山巅上呐喊着,仿佛得救的,只有他自己,仿佛这世间一切的功绩,最终,只归宙斯而已。但却是他为奴隶们带来了希望,为世间消灭了死亡,用一条永动之河,换来了科林斯的光和热。即使拥有了这番功绩,西西弗斯,仍不满意。即使是从地狱中脱出、将死神埋葬在“滚石”里,他的怒火,仍不得平息。
“不——”
他悲鸣、野兽般地咆哮,手舞足蹈,近乎哭嚎,好似他迄今为止一切的惆怅、纠结、费解和苦恼,终于凝聚成了一条结论——遮天蔽日,连自己都不可言说的混沌的蓝图,将癫痫病人和痴语者的神态一并浮现。唯一的答案,正临在他脸上。
没有回声,也没有波纹。无声的和风,好似为他披上了许多厚重的力场。没有阴云的忧伤,也没有晴空的爽朗。花鸟虫鱼、山川走兽,好似世间的万物,都不愿再打扰他梦中的低语。很快,他甚至不能再听见自己的声音。深渊吞噬一切,尤爱凝视者的思考。不可名状的深渊深处,只剩下混沌中不能自为的矛与盾。
“宙斯——”
他一切渴望的、想念的、梦寐以求的,和那一切贪婪的、自私的、疲惫不堪的,全都化作了一副翘首以待的模样。他想要的不多,但这世间却无人能满足这份施与。
作为一个人,要追寻真理,他知道,自己站的位置还有距离。
《幸福的西西弗斯》“轰隆——”
雷霆万钧,气势如虹。祂的坐骑,本就是一道彩虹。
“西西弗斯,多亏你绑架了死神,世间才对我有这般敬畏!”
祂笑着,高举起“享乐”和“崇拜”的旗帜。
“真是前所未有、不可言喻的妙美!”
无尽的灰粒伸出大地,化作不死的流沙,蚕食着海洋的点点滴滴。
“波塞冬、哈迪斯,从今往后都不再配做我的对手!”
“唯有我奥林匹克的宙斯,是这世间独一的真神!”
油亮的额头望向天空,饱满的体味外溢,倾倒着朝朝暮暮的记忆。
“西西弗,我已不再怪罪于你。我应你的傲慢而来,现在,我要感谢你。”
祂抬指,为这地上唯一的异教徒,换上了一身最华丽的朝服。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西西弗眯了眯眼睛,好似太阳在弥留之际,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光景。明显的弧度,又好似在托举主神高贵的步履。
“我要你,永远不能再踏上奥林匹克的山顶!”
时空沉寂了好一会儿,犹如眉开眼笑的宙斯,刚打了个小盹儿。
“看你作为一国之主的份上,我给了你转世的机会。”
天雷临在凡人跟前,却没能惊退他半步。
“但你却执迷,依旧不悟这处世的礼!”
或许,他早已失聪,又不能视物。
“西西弗斯,我要惩罚你!”
和那在乌云底下求雨的祭司一般,他祈求的,不过是最自然的律令:
“把死神挖出来!”
西西弗又来到深渊之巅,脸上洋溢着微笑。那些在他周围过往的,曾经因他而来的人,现在他好像也都不认识了。如释重负一般,这次,他终于得到了满足。
【后记】
在那不死的王国,唯一的西西弗只得和无限的土拨鼠共度朝夕。他是所有反叛者中最谨慎的,但这份谨小慎微,却是未来一切悲剧的源泉。他自以为驾驭住了死亡,却不知那奥林匹斯的山巅,居住着真正的死神。
作为挑战无限悲剧的有限的人,他已然脱离了他周遭的世界,因而他的生死,也不再为周遭所关切。追寻真理的人,倘若孤身一人,意识不到任何共同体的可能,那他在混沌中的结局定然是被乱世所奴役,他所思、所有和所爱的,都将危在旦夕,难免付之一炬。心存怜悯的同胞可能会向他发出最后的邀请,但他拒绝,只因灾难尚未降临。当那五浊全部临到他头上的时候,他一样会呐喊、哭嚎,面对痛苦的挣扎,内心深处,绝无半点乐意。然而现在,他依然沉寂,自诩清高、遗世独立,只因大难尚未临头,自信还有时间,践行和保有那些失落的意义。
探索的道路早已叫人难以接近,而灵魂的傲慢则构成了他最后一声叹息,向孤独的援手发出了禁令,即使肉体的尊严还有挽救的契机,面对分明可以规避的暴力,依旧不屑参与。那些内心中矛盾的渴望如同他繁复的思想,仿佛对同胞的蔑视,胜过君王的威逼。但他并非勇武之人,渴望未来,却又迷恋现在可能的精彩,从不愿选择倾注一切的战斗,甚至,缺乏亲手终结自己生命的决心。
这样的人,终能在真理的尽头慰藉自身?或许吧,但在这尘世所受的苦难,是他活该啊!
2017.10.06
但是,这又如何呢?
《诸如西西弗斯的劳役》和总能取得些“微不足道的‘进步’”的人类事业相比,西西弗斯的劳役实在太难以让人触及。况且,只要还有死亡,西西弗就还有勇气继续他的悲剧。至于那些能有幸和死神搏杀的人,永生,早已如同他们的指纹,在蒙昧未开时就已经先入为主地被它所占据,结果,意识到它的存在反而成了最困难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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