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嗲嗲(爷爷的意思)是一个骄傲的人,哪怕他面临衰老和疾病。
嗲嗲有七个孩子,两男五女。他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我妈经常会这样对我讲。
他们兄妹七人都是在嗲嗲的竹鞭下勉强活下来的。我的伯伯和姨妈们在回忆的时候经常会这样对我说:你嗲嗲的竹鞭和他的人一样骄傲,落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你现在还能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过节也是奇迹哟!然后便捧腹大笑,只有在他们这样夸张的笑声中,嗲嗲才会抬起浑浊的眼睛,迷茫的看看我们。
嗲嗲已经八十四岁了,他的听力开始退化,视力也大不如前,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要开到最大,眼睛要凑到电视屏幕前面才能勉强看清楚;就连伯伯们和姨妈们在他面前调侃他,他也几乎不能察觉。
这个“边缘人”最常做的事就是把他的草烟卷的紧紧的,放进烟斗里,点燃后狠狠地吸,吸完敲敲烟斗,一口痰吐得老远。
2016年冬天,奶奶在出门丢橘子皮的时候摔断了腿,据大伯说,奶奶的哭声和叫喊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山谷,嗲嗲在里屋也没听见,直到后来,大伯抱着奶奶进了屋,他才恍然大悟,而后神色紧张。
农村人终究还是没有城里人的敏感,尽管奶奶的额头上冒着滚烫的汗珠,嘴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呻吟,他们也只是请了一个自以为高明乡野医生,医生来的时候,拄着拐,挂着一个黑色的箱子,但是有点像个江湖骗子。
他的医术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但是他在进门前倒是说了一句实在话——你们做后人的,怎么不知道帮老人处理一下路上的冰石头。
他给奶奶上了夹板,夹板是就地取得材,那是我爸在家里做木匠的时候留下的。就这样,一个乡野医生用两个夹板就“接好了”奶奶后来被证实骨头断成了四节的左腿。
之后,村里、乡里或近或远的亲戚拿着或多或少的礼物来探望,等到嗲嗲的所有后人到齐的时候,礼物摆满了本来就很小的客厅。
2016年小年夜,嗲嗲所有的子女都来了,他们要商量奶奶养伤期间的照顾事宜,然而,在相互的推脱中,只有愈演愈烈的争执,有只想出钱的,有根本不想管的,有完全不把事情放在心上的……总之,争执持续到了凌晨一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点爆发了……
“我现在没有能力去照顾你们的妈,你们也不要再争是出钱还是出力了,就每人两个月,轮着照顾,这样也比较公平,等她腿好了,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也不用你们再多管什么”我听见嗲嗲有些无力的讲
“我和老二两个男人,做这些事哪有女人做得好。”“大不了你们伺候着,我给你们出保姆费。”“我们是出了门的(出嫁了的),这种事应该留在屋里的人来管吧。”……
这些推脱的,阔绰的语言毫无疑问地将嗲嗲激怒了。
他用枯瘦的手掀翻了客厅里摆放的礼盒,像是早有预谋的,他拿着烧得火红的火钳进了奶奶躺着的房间并反锁了门。
后人们急了,他们清楚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争执,伤害了两个老人,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一怒之下做些什么。他们使唤我们去敲门,这个老人会听最喜爱的孙子的话。
事与愿违,在听到我们的声音之后,嗲嗲更像是被人触犯了逆鳞一样,破口大骂:“他妈B的,养了一帮畜生哟!这群狗东西,他们都不愿意伺候我们,我们也别拖了他们的后腿,今儿就一起死了算了!”奶奶的哭声很大,夹杂着赞同的咒骂,我也是贴在门上才听见了那个骄傲的嗲嗲的隐约的无力的啜泣。
嗲嗲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死了算了”。第二天他开门走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嗲嗲那么佝偻的身影,佝偻的就像是一种祈求的姿态。房间里,昨夜那只火红的火钳已经变黑了,只是把地板上烫出了一个大大的洞。
小年夜之后,后人们还是将奶奶送进了大医院,做了手术,装了钢板。手术后第四十七天,两位老人不顾劝阻,回到了老家。
六月高考结束后,爸妈告诉我,嗲嗲自小年夜之后,没有和奶奶以外的人讲过任何一句话,不管是什么场合。只是让奶奶叮嘱了爸妈一句,让我得到大学通知书了回老家去一趟。
八月,我回了趟老家,嗲嗲知道我要回家,特意去街上买饮料去了。我到家时他还没回来,奶奶的腿已经好转,可以下地走路了,虽然艰难,但效果也还算理想。
奶奶告诉我,小年夜那天,嗲嗲在她面前哭的很伤心,他们在一起快六十年了,她从未见过嗲嗲那样哭过。她知道嗲嗲在哭什么,哭他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他,开矿,当老板,养后人,什么都做得不错。如今连筷子都快拿不动了;手机也总是会无意间弄坏;眼睛看不见了;连手都不听使唤的颤抖了;耳朵听不见了,不能和人们一起谈论政治格局了;就连自己得了肺气肿,老伴儿摔断了腿,还要依靠那些勉强的、互相推脱的后人……
这让那个骄傲了一辈子的人怎么接受了了!
嗲嗲回家见到我的时候,说第一句话是“考的那个学校哟?”,那是他和除了奶奶以外的人说的第一句话。
我抱着他哭,哭累了,又望着他笑。他走进房间,拿了一个红包,对我说“燕儿,你是我的孙子辈中最小的一个了,现在上了大学了,我和你奶奶给你攒了点钱,你莫嫌少,也莫推辞,反正以后我们是没有能力再跟你搞钱了。”我收下了钱,没有丝毫犹豫。
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奶奶的腿也能恢复得更好些。他抽了口草烟,远远地吐了口痰,说“突然想起来,房里的地板上被烫了个洞。想回来用棉花堵上。”
我知道,他还是骄傲的。
现在嗲嗲依旧还是不喜欢和子女们说话,他喜欢上了听我读书,然后和村里同样耳朵不好的老头子们谈论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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