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虹/文
亲爱的爸爸:
十年生死两茫茫。转眼间,您离开人世,已经整整十年。
前不久,在一次家排课上,我重新做了一次走向父母的练习。当我带着对您们的尊重与恭敬,看着您俩的眼睛移动向前时,您和妈妈的代表强烈地感觉到:您们以我为荣,为孩子所做的事而欣慰、骄傲。这让我感觉到我们是深深联结的,您虽然肉身离开,但您透过我,活在人间,您了知世上一切的发生。之前,我做这个练习时,总是径直奔向您,泣不成声,满眼是泪。而您旁边的妈妈,我是忽视的。十年来,我看见自己的巨大蜕变,我越来越多地活在喜悦、宁静与平安中,我成了系统排列师,颂钵师,身心整合疗愈师,也出版了作品,就像您一直希望的那样,我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服务更多的生命,我以这种方式来荣耀您,纪念您。而这一切的缘起,皆来自于您十年前的突然离世,我太想搞清楚,一辈子与亲人相爱相杀的您,因心脏病早早离世,执着了一生,却什么也带不走?一直站在父母中间,做小法官的我,为什么感觉到那么多的愤怒,不能好好去爱,这又是怎么了?后来,接触到系统排列,这一切都有了答案,我的人生也发展出崭新的可能性。谢谢您,亲爱的爸爸。
2007年初,您选择在我生日这天离去。好几年,我都不过生日,我只能记住您是这一天离开的。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和您有一种殊胜的缘份。
那个晚上,医生反复用电击穿透您的全身时,我也在颤抖。我已经几乎不能呼吸。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受尽折磨,泪水已经像溪流一样绵延不绝,我也不能让他们停止对您的抢救,哪怕只是一线的希望,我也要抓住的。
这些天,我一直怕电话铃响,我怕是医院打来的,我怕听到我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当被医院紧急通知过去时,我又怕重症监护室的铁门响,我怕医生出来,表情凝重,我甚至不敢听那些护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总是神经紧张地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的长凳上。某天下午,当我看到一年过半百的男人为重症室里的亲人的苏醒而兴奋得老泪纵横,在长凳的另一头放声大哭时,我羡慕不已,我也想像他一样有机会不顾一切地喜极而泣,所以我再三告诉您:要坚持,要勇敢,要度过难关,就像您一直教育我的那样。
您终于还是要走了。我拭干了您眼角的泪水,握着您逐渐冰冷的手,看着您额头上不祥的紫红色斑块慢慢显现,我责怪您没有听我的话,没有坚持,还用一双长寿的耳垂,和一双长寿的眉欺骗了我。您才67岁,按我的设想您是还要再活20年的。但您总是性急。
我给您穿上崭新的西装,打上领带,穿上前年我和长官从山西昔阳给你带回的还没穿过的土布鞋,我知道您会嫌这样搭配不好看,但医院要求穿布鞋,我就只有等着挨您的骂了。
我从北京赶回后,您一直没能跟我说上一句话,但我每天探视时都会在您的耳边低声细语,用只有我们父女俩才能听懂的表达方式。呼吸机让您的心脏有规律地起伏,我知道那只是假相。
多年前的同一天,您看完彭水县剧团的元旦文艺晚会后,兴冲冲地哼着“翻身农奴把歌唱”回家时,妻子赖安兰羊水几乎流尽,送往医院时充满惊险地生下了8斤重的我。您从那时起就成了父亲。
您也许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所以您有时不太愿意抱我,怕我把您的衣服弄皱弄脏。就算到街上买菜,您也要放在人造革提包里,生怕人家笑话。闻名遐迩的美男子成了家庭妇男可是一件大新闻。但后来,您越来越进入角色。两岁时,妈妈被防疫站抽调去修襄渝铁路了,刚出生不久的妹妹被送到成都外婆家寄养,您带着我独自在家。
我还记得您上夜班时,我独自睡在小床上,半夜醒来的骇人嚎啕,我只是想让您在几十米外的值班室听见我的哭声,回来抱抱我。
我还记得您天天给我做的鸡蛋炒饭,让我以后有十几年时间不吃鸡蛋。
我还记得高考复习时我突发奇想,要吃葡萄干,您跑遍了当时还物质匮乏的彭水县城,给我买回来了……
您离开的第三天上午,我在经历了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夜煎熬后,已经面目全非,惨无人色,我昏昏欲睡。刚躺在床上,您来了,站在我的车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身黑衣。我拼命地喊“爸爸!”您无动于衷,转身向车后走去。喇阁活佛和索南活佛都说是您的灵魂来看我了。这让我感到安慰和温暖。
这次梦中的情景让母亲和妹妹惊讶,她们说:活着时您毫不掩饰对我的偏爱,就连离去后,您仍然对我最为偏爱。
母亲和妹妹都认为我是您的翻版。我也这样认为。我们像两只太相似的刺猬。我是挨着您的打长大的。您无法容忍任何人身上的任何缺点,尤其是我。所以我从小就发誓绝不找像您这样的脾气暴烈的男人作丈夫。
您还无法容忍母亲,就因为她长相平凡,不如您的前任演员女友漂亮,配不上您这个远近闻名的美男。这成了您心里抹不去的阴影,但正因为母亲的隐忍,宽容,善良、豁达,您和她才可以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没见过您发脾气时,她发出过声音,只有我有时会和您顶嘴,因为您对母亲的不公。但如果有人对母亲说半个不字,您却马上像斗鸡一样跳出来,恨不得跟别人决斗。您就是这样矛盾重重地生活着。
1987年夏天,您第一次带我和妹妹来了海南岛,那时您说如果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好啊。您的这句感叹成了我的奋斗目标,大学毕业后我没服从分配,而是直接来了海南。几年后我给您们买了房子,让您和母亲提前退休,来海南养老。我要让您的感叹变成现实。我是长女。
我是您此生最大的骄傲,但您从来只在背后夸我。我们都是骄傲的人。不肯服输的人。不肯夸奖别人的人。长官说进医院那天,您在清醒时最后一句话是:我痛。这让我揪心地痛。这辈子我没听见过您叫苦。二十年的冠心病,您从来都是靠口服药在抵抗着。
我知道您是放不下的,因为您对一切事情都认真。所以我请喇阁活佛退掉了回西宁的机票来了海口为您超度。我告诉妹妹和女儿在送别时不许哭,这样您的灵魂才会走得无牵无挂。虽然母亲和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地放声大哭了,我们甚至已经瘫软得无法再去目送您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那会撕碎我们的心。但我想您会走好的,有喇阁活佛给您指路。他给你念了破瓦法和往生的经文无数。我还专门让北京的秦钢大哥给您在雍和宫请了一床陀罗尼经被,因为苏总说这样对您往生会有好处。
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都在为您送行。您可能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像您一样关爱着您的女儿。您就放心地走吧。本来在海口离世是非常凄凉的,因为海南人认为死亡是件晦气的事,从来不上别人家门,但您的灵堂来了几百人吊唁,送行的那天,殡仪馆告别室里满屋的花圈花篮也几乎摆放不下。
我和妹妹为您守了三天三夜的灵,我这个肉食动物有生以来,吃了三天的素。您所在单位的领导从彭水赶来,杨万里也从重庆专程赶来了,最后那天,我助养的儿子徐世栋也从屯昌赶来了,他已经是高一的学生,我想您应该看见他了。他父亲还执意在碑文上刻上:外孙徐世栋。
看到这些,父亲,您应该欣慰。您就放心地走好,我们会留下一切跟您有关的美好回忆。我的心里永远有您作为父亲的位置。感谢您当初选择我妈妈,生下了我,这是最宝贵的生命礼物。
我尊重您的命运,尊重您离开的决定,我理解您的局限,也请您理解我的局限,我接受您本来的样子。
今生父女一场,我一直保有您传给我的优秀品质,同时,我也允许自己对某些部分做些调整与改变,成为我自己,把您给我的生命和爱传下去,传出去,就是我回报您养育之恩的最好方式。今年元旦,当我的学生们为我庆祝生日时,我许下的誓言是:在我活着的时间里,我会尽己所能,用自己的生命服务更多的生命。
等我的时间到了,我也会去到您那边。
愿您无敌意,无危险,无身心之苦,愿您保持快乐!
愿我们都早日脱离六道,早证菩提。
——您的女儿虹(这是您对我的爱称)
2017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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