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学生饭菜的厨师忙完一天后，可以在暮色里走出校门返家。住宿在学校的厨师只有两位：仁青措毛和为学生做饭的厨娘尕玛。
厨娘尕玛，高大壮实，透出无穷的气力。大家把供应学生的成袋蔬菜从卡车上卸下来时，她一个人顶上美久曲忠和我两人的劳动量。但那黝黑褶皱的面孔，让我误以为她已经四十三岁。有次在餐厅，我背对着门口喝水，尕玛从背后悄悄靠近我，挠我胳肢窝。要知道，这样的玩笑会让饮水的我呛着，而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身体。她没意识到危险，只顾大笑。她以为我怕痒，至此以后，一旦见面，就伸出双手，我吓得连忙躲闪。我俩这样绕着火炉转圈，作为旁观者的仁青措毛拿着锅铲露出爽朗的笑声。
她的寝室就在教师宿舍隔壁，偶尔有空便来教师食堂喝酸奶、吃糌粑，找仁青措毛聊上几句。我跟她简单交流时，她总是直愣愣注视着我，露出一丝微笑。后来才明白她不懂汉语，难怪从没听她说出一句汉语词组。此时，作为旁观者的仁青措毛担当起翻译的角色来。
一男一女两儿童是她的孩子，在本校二年级就读。尤其那女孩儿甚是机灵，很讨美久曲忠的喜爱。仁青措毛悄悄告诉我，这两位孩子分别是尕玛与两位男子所生，但没人知道那两男子是谁，他们没有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似乎那只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意外事件。
8月11日。四年级、五年级的女生昨天下午就忙着梳辫子。今天，各位女教师早早为她们涂腮红、描眉。这两个班级在校庆上表演的节目被列入乡庆文艺节目单中。
校庆时，好些教师都没有穿隆重的藏服；而今为了参加乡庆，男女教师都打扮起来，男教师穿上雪白衬衣和学校订制的苍黄色藏袍，黑皮鞋擦得油亮，就连张副校长也穿上藏服，更讲究一些的教师打上领带。有几位男教师双臂高举，请女教师帮忙扎好腰带、绑扎衣袖。
女教师系上金属、珊瑚和玛瑙装饰的腰带，她们还穿出自己最好看的、带跟的皮鞋，有的教师面部涂抹的防晒霜过厚，显出不自然的白。她们也互助合作扎辫子，长长头发中夹杂红、绿、蓝三色的细绳，给发辫增加一些夺目色彩。不过，我觉得还是代吉卓玛装扮最好，她平日里就能将那惯常的几件衣服穿出青春与朝气，衣裤的尺寸也分外妥帖，而今她一袭明黄色藏服，配上恰到好处的白色中跟皮鞋。
正在大家忙活打扮之际，一位年轻男教师派两位学生来向我借洗脚盆，起先我认为他是要监督学生洗脚，一问才知道，是他本人使用。我注意到他穿上一双黑亮的皮鞋。就在前几天，校庆开始前的几个小时，他的室友，尕桑老师找我借洗发水，因为他将担任主持人，打算重视一下他的头发。难道他平时就不曾洗头？不然，何以两位教师的寝室没有一瓶洗发液？在他远去的背影里，我试图理解他方便面发型下的藏污纳垢。
即使是普通学生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有的学生昨晚就把自己的藏服找出来穿上，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教师用卡车将他们成批运送到乡庆场地，他们谈笑更加活跃起来。
广袤的草原上最不缺乏的是庆典的舞台，三天前，学校几位男教师抽空在草场上搭起两座橘红色帐篷。而现在，围绕着表演场地扎起了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帐篷，越野车也来了不少。很多小型帐篷没有牧民的特色，而是户外用品店出售的野营帐篷。主持台两侧支起几块宣传板，照片与文字描述的是着晓乡概况，以及乡政府和各事业单位近一年的政绩。我看到着晓学校办学成果展示部分张贴了洗手计划的照片，但是文字并未提到联爱基金。乡卫生院在表演场地附近摆上两张办公桌，发放卫生常识宣传纸，还为牧民做血压检测，回答关于一些简单疾病的问题。
第一项仪式类似于运动会的首个环节——各代表队进场。首先是身着绛红色的佛教人员，戴着高高金色僧帽是各寺庙的宗教领袖，僧袍之耀眼，让我联想到中世纪的教皇和大主教。他们手执法杖，腰间别着销金香炉，扈从们擎着绛色伞盖，神情肃穆。数一数，寺庙代表队竟有六个之多。着晓乡街道看不到一处寺庙，他们隐藏在群山的另一边。接下来几个队伍是乡政府机构，紧接着是乡事业单位，如着晓乡卫生院，最后才是着晓学校。我没有藏服可穿，扎西副校长让我排在老师队伍最后面，校长注意到我服装的不和谐，决定让我出列，做一名游客。
乡庆虽然打着“乡旅游文化节”的口号，然而，外地观众并不多，除了主办方邀请的政界人士，多数是邻乡的牧民。不知何故，乡庆主办方太过拖沓。各代表队列队许久后，十一点整，主持人方宣布庆典开始。
和孜荣学校举办的儿童节（校庆）一样，庆典主持语是汉藏双语，政界人物发表讲话却只用藏语。节目主要是两大类：独唱和舞蹈。歌手们的嗓音热情高亢，在颂山、颂神、颂天、颂地、颂五谷丰登、颂六畜兴旺的传统主题之外，如今还有歌颂爱情的。观众中传来阵阵掌声，甚至好几位观众轻声跟唱。但是我是最寂寞的一位，没法听懂歌词大意，没法分享来自欢呼声中的愉悦。
主持人宣布中场休息时，早已过了饭点。学校卡车运来早已备好的大桶酸奶，两盆青稞面，成箱的水果（哈密瓜、苹果、西瓜、提子）、饮料，学生进餐的气氛很好，没解馋的还去小摊上买些零食，饥饿、愉快、零食聚在一起了。老师们在橘红色的帐篷中聚餐，手抓肉同样也可以出现在节日庆典中。
饭后的节目较之前更具地方特色。杰达寺的小僧们头戴面具表演的神舞最为吸引我。没有歌句，只有镲和鼓发出的节奏提示音。表演者头戴五官狰狞夸张的面具，颇具威严，纹样与云贵的傩戏面具相似，服装纹饰华美，长而尖的袖口，超过膝盖。他们散开成一个环形队伍，迎着鼓点抬起一只脚，上身晃荡着，停顿一下，脚又小心翼翼落下。寂静的配乐，迟缓的动作，仿佛汉族剧种里，黑夜中鬼魂窃窃地行走。
现在想起来，很感激演员的热情，同时感谢老天爷在各种庆典时给予的灿烂阳光。在乘车返校途中，我看见乡街道末尾的一排废弃小屋墙上，用白粉刷写的宣传语：挖虫草受益几年，学知识受益一生。
8月15日，期末统考结束。前一阵子的复习时间恰好赶上校园文化节和乡庆，各班在课程复习与排练节目之间疲于应付。本校藏族教师和以往所见的大多数汉族教师一样，看重临时复习的效果，以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以至于我的课时也被他们拿去复习。
于是，当天下午，师生脸上俱有放松之色。那排略微破败的六年级男生宿舍传来掀掉房间的嘈杂快节奏歌曲。我靠近看个究竟，宿舍的学生靠上前来，拉我进宿舍，宿舍里摆上四张课桌，摆满各种易拉罐饮料、啤酒、廉价的酒精饮料，四碗瓜子，十几个苹果，几串提子，几把糖果，几包小零食，一个裂开的西瓜，整个房间里显得逼仄。这是毕业前最后一天，班主任拿出钱给他们办一个简单的聚餐。学校附近的小卖部，没有多少质量上乘的零食。我打开一个果汁啤酒易拉罐，饮下一口，甜蜜素或者糖精比例过多，甜到发苦，这也许就是苦与甜的辩证法，我勉强将其饮尽。
播放器中全是震天响的藏语歌，学生中有玩手机的，与我合影。有的嘴里嗑瓜子，有的随着节奏一边摇摆身子，时不时拿起桌上饮料罐啜上一口。
他们刚结束小学升初中的统考，之后的几天，放假在家，直到九月一日去县二民中报到。一民中是专门给学籍在县城那几所小学的毕业生准备的。
他们拉着我进来时，脸上在微笑，可那颗洁癖的心却在思忖着：这些未曾洗过的小手肯定把我月蓝色的衣袖弄脏了。
我模仿动作的能力很强，跟随音乐节拍做一些电视上出现的舞蹈动作。学生们很高兴我能参与到他们的欢乐中，他们的热情开始升温，整个寝室闹腾起来，不锈钢碗倾覆，瓜子壳遍地都是。可是我想，如果把我那笨拙的动作录下来，自己观看，肯定羞愧得不再多看一眼。
他们饮下一些酒精后，开始轮流唱起了藏语歌，最后让我也来上一首。我稍感到为难，对自己的演唱技巧很不自信，从未在公开场合独唱。但一想到平日里六年级学生对我的友好，什么个人面子，先抛开，咬咬牙，旋即开嗓歌唱。他们静静听着，我分外紧张，怕暴露自己的难堪。歌唱完毕，学生们给了掌声，可我身体中某几块肌肉还在僵着。
不过，事后才意识到，在他们心中，只要有勇气唱歌跳舞，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和鼓励，当下的狂欢才是最重要，而非个人才能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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